第二部分 日西月復東IV(第4/5頁)

如同透過各色皮裘看見了那些若有所思的手,海市亦仿佛聽得見身邊那些壓抑的聲音,一遍又一遍地無聲自問。

這兩個人,為什麽還不死呢?圍場中深沉的靜寂,令每一瓣六出雪花落地的聲音皆清晰可辨。可是,那些無聲的鉛灰的言語仿佛依然凝凍在空氣之中,壓迫得人難以呼吸。

帝旭隨手撥響弓弦,高亢的聲響刺穿了沉默的帷幕,隨著驟然響起的無數紛亂振翅之聲,數十只猛禽自四面同時撲拉拉沖出林梢,扶搖直上。那是二十四只鷹,應二十四節氣之數,另有一只白翎青背鷂混雜其中,象征天地玄黃風調雨順,皇帝需得將其辨識出來,並以儀典用的八尺長弓親手射殺,之後由皇親與正二位以上官員將二十四只鷹全數射殺,不可有一只漏網。

帝旭眼明手疾,刹那間長弓錚然鳴弦,箭似流星,直直穿透了青背鷂的一邊白翅。鷂子痛掙著淒慘長唳,歪斜地向樹林滑翔下去。帝旭微微蹙起濃黑的眉,旋即補上穿胸透背的一箭,那鷂子登時掙直了雙翼,如石頭一般跌落下來。司祭官高聲唱頌豐年,昶王與重臣們紛紛隨之張弓搭箭,方諸亦是其中之一。像是感應到海市的視線,他轉回頭來,匆促地向人叢裏的她投去一瞥。

她望著他清臒的臉容,終於稍稍安定了心神。自他將六歲的她抱到肩頭上那一刻起,她已認定這熙熙攘攘世間,惟有他堪為倚靠。即便他是這樣冷漠自持的人,心中有她一席之地,她也覺得心足。

他的視線在她臉上流連片刻,又稍稍移向一側。海市順著他視線回頭望去,正看見那個送信至赤山城的軍漢在她身後不遠處,目光炯炯地盯著她。身貫箭矢的鷹屍相繼自天空落下,百官仰首贊嘆,羽林郎們則忙於取下鷹屍爪上的金環送到司祭官手中,人們均無暇旁顧。她眼看著那軍漢打懷裏摸出個小革囊,從中取出一只掙紮扭動的小東西——稀薄柔軟的灰色羽毛,嬌黃的喙與爪——是只孵化不滿月的鷹雛,在男人闊大的手掌裏顯得稚弱可憐。

手掌緩緩收緊,鷹雛梗著脖子,嘶聲咻咻叫著。天空中瞬間劃下一道巨大黑影,那是母鷹收起雙翼,憤怒地向軍漢頭頂俯沖下來。海市看在眼裏,脫口喊道:“當心!”那軍漢聞聲向她看來,眼裏竟有了然明澈的悲憫神情,他的眼光越過她的身形面貌落在她身後,像是從那裏洞悉了她自己亦不可分解的命運。

海市覺得她的心臟就像那鷹雛,在虛空中被一只冰涼的手絞緊,攥成模糊的血肉。她驀然回頭看去,方諸正向著她張開了弓。

“硝子,閃開!”“陳硝子!”羽林郎們欲要救援同僚,卻苦於手上沒有弓箭,只得頓足呼喊。

而方諸已張開了弓。他們三人位置正是一條直線,與其說是她恰巧站在了方諸與那名叫硝子的軍漢之間,不如說是硝子有心站在她的身後,引來了母鷹。在旁人看來,方諸引而不發,是要謹慎精準地抓住解救硝子的一線生機,她卻知道,他是在等待著別的什麽。

她隱隱地明白了他要做什麽。

她早該知道,幸福不會來得如此輕易。他是何等絕情無義的男人,怎能奢望他獨對她一人真心以待。他那樣輕易便舍棄了濯纓,又怎麽不能舍棄了她?然而奇怪的是,她不憤怒,亦不悲傷了。許多年來,他的瞳孔內仿佛始終有面鏡子,隔絕內心,只是將外界投映的一切冷冷反射回去。可是那一瞬間,鏡面劈開一道裂痕,她深刻清晰地望進了他的眼底,濃烈沉潛的窅黑在那雙秀長的眼裏沸騰翻攪著,卻被死死按捺住,不能奪眶而出。

只要腳尖輕輕一踢,讓胯下的座騎小跑數步,又或者是彎身藏匿於馬腹,躲過這一箭不是難事。可是,他是世間唯一能傷她的射手,如果是他要如此,她就不閃避。就在這裏,等待他親手將她的人生葬送。

明明只是一刹那,卻有億萬念頭洶湧決堤而出。

箭已離弦。

挾著銳利的嘯鳴,箭鏃自海市頭頂擦過,深深貫穿了已幾乎抓到硝子頭顱的母鷹身體,長箭勁力依然未消,一直將毛羽戢張的母鷹釘到了不遠處的楊樹上。

海市這時才覺得頂心一涼,她一向仔細挽結遮掩的滿頭烏發,竟然在空中高高飛揚起來。長箭在半途撕開了她束發的錦繡襆巾,長發如一股烏黑芬芳的泉水淌至腰間,華美得令旁人呼吸凝窒。從披散紛拂的烏發中,她仰起臉來,明眸朱唇,容光懾人。

那撲朔迷離的美,如臨水照影,總也看不真切,只覺得難以逼視,眩人眼目,是不容錯認的少女風華。

她看不見百官喧嘩驚艷,看不見昶王陰沉如雷雲的臉,亦看不見帝旭揚起左眉頗為玩味的神情,她只望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