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日西月復東V

昶王回到王府時,已是上燈時分。侍候晚膳的下人中有個面孔陌生的小婢,想是剛進府不久,樣樣都覺新奇,一雙靈透的眼睛簡直就黏上了桌上的象牙坐獸筷架,瞧個不住。

季昶頗覺好笑,喚她近前問道:“你叫什麽名字,哪裏人氏?”小婢圓潤的臉上頓時爬滿紅暈,呐呐道:“回王爺,奴婢叫做小六,是赤山人。”季昶正待說些什麽,執事匆匆進來,附耳說了些什麽,季昶便擱下手中銀箸,起身欲走,又回頭來,從桌上揀起一個筷架丟給那名叫小六的小婢。“不過是筷架,你拿幾個去玩就是了。”小六又羞又窘,只得低頭盯著手裏的筷架,那是一只用上好象牙琢磨而成的小小老虎,逼真可愛。一旁大丫鬟見昶王已然走遠,才作勢扯了扯小六的耳朵,笑道:“好在咱們王爺除了玩耍,其他萬事都不放在心上,要是換個主子,你這麽不上台盤,非吃一頓排頭不可。”昶王進了內室,符義立刻起身行禮。

昶王稍稍頷首,面上笑影盡去,神情轉為肅殺。“又讓方諸搶在了前頭。”“他竟能如此鋌而走險,屬下實在不曾想到。”符義嘆道。

“好一著置之死地而後生。”昶王輕哂,“若那姑娘落在我的手裏,怕是真能對方諸有所挾制——也就難怪他寧可將這樣一個美人拱手送給皇帝。”靜了片刻,又道:“那方濯纓也是個棘手角色,如今大雪封關,亦不知左菩敦王那邊情勢如何。”“聽說左菩敦王麾下有個東陸謀臣運兵如神,蠻族對他敬畏有加,有此人在,應是不必過慮。”“聽你這麽一說,我真是有點等不及立春了呐。”昶王笑道。

符義一張臉平板如鐵,漠然開口道:“王爺,恕屬下僭越,消息一再走漏,府內怕有眼線,需得設法除去。”“府內家奴多是家生的,頗為可靠,從外邊買來的不過七八十人,這七八十人中,又只有不到二十名能出入內院,挨個盤詰太過麻煩。”昶王吐了口氣,眉頭一展,“無妨,我不缺人伺候。”當夜正是昶王壽辰前夜,王府廚房內誤烹了毒菌,二十三名下人中毒發狂身亡,屍身自王府後門運出,送往京畿府衙仵作房,路人皆側目疾走。一名戴雪笠的青衣漢子走了兩步,腳下忽然踩著了什麽,挪開靴子一看,積雪裏陷著個象牙老虎,只得拇指大小。他從雪笠下望了望,板車轆轆地魚貫經過他身邊,消失在落著零星雪花的街衢深處。

青衣漢子又匆匆行了二三裏路,敲開酒肆的側門,堂倌牽出馬來,鞍後縛著長油布包裹。那漢子翻身上馬,馬小跑了幾步,便奔馳起來。往他去的方向,十數裏外的山巔上,便是禁城。

一對描金燭眼看即將燃盡,依然竄升著明麗的紅焰。自黃昏至中宵,燭下獨坐的男子雙眼一瞬不瞬,始終清明如水。

五彩絲絳綰成同心結,左右系起兩只滿盛醇釀的錯金雲紋雙瓠酒爵。兩對金鑲頭牙箸亦是如此,齊齊整整系了絲絳,連在一處。

百子石榴團花、紫蘇余甘子、碧糯佳藕、縷金香藥、瑤柱蝦膾、鴛鴦炸肚、雙百合炊鵪子,滿桌吉祥彩頭的菜肴未下一箸,眼看著一點點散失了熱氣,原樣冷透。

男子忽有所覺,向房門外問道:“誰?”“總管,是硝子。”方諸站起身來,走到門前,將門推開一尺寬窄。

硝子一身青衣,雪笠也不摘,雙手抱著個長油布包裹。見了方諸,不由一怔。

方諸還穿著白天的青色朝服,左肩衣裳依然卸在腰下,前後衣裾也不曾解開。

硝子將手中包裹遞上去,道:“大公子差人送來的。說是夜襲左菩敦部聚居營地,斬殺了一名東陸謀臣,這便是那謀臣所使兵刃。”方諸解開包裹層層展開,露出裏面一柄鐵色暗啞的直刀,形制古樸雍容,寸半闊的刀刃已然劈裂,卻仍劃破了包裹的兩三層油布。

“雕蟲齋的鋼口闊刃直刀。左菩敦王的這個東陸謀臣,果然是當年失蹤的蘇鳴。”方諸捧著刀脊,端詳吞口處細細鐫出的一個“蟲”字,淡淡笑道:“此人最識時勢,心生七竅,一生聰明機巧,終究難逃刀下橫死。”越過方諸的肩頭,硝子瞥見屋內那一桌精潔端整的菜肴,與原封未動的杯箸,仿佛是主人長夜秉燭,靜待客來——雖然他亦明知那人永不會回來,是他親手推開了她。

硝子第一次發覺,面前這個風儀高雅的男子,眼下原來有著隱約疲倦的青影,而雙眉間的縱紋,一夜間竟也已深得觸目了。忽然,硝子退了一步,右手本能地按上了刀柄。

“怎麽?”方諸微微蹙起眉,審視著硝子愕然變色的臉。

縱是沉穩鎮靜如硝子,亦幾乎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只有瞠目結舌。像是有無形的利刃飛速劃過,他眼睜睜看著方諸的左眼下憑空現出兩道斜飛的白痕,又過了一刻,才沁出紅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