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華鬢不耐秋I

那是海的氣味。

潮汐起落,風裏送來清新微鹹的水氣,月光下湧動的海洋如同巨大清澈的墨玉。每踏一步,便沉溺得更深,涼潤的海水一寸寸殷切地擁抱上來,直到沒頂。離開海邊多年,她依然隱約記得那溫柔的觸感。

然而,滑入水中的那一瞬間,她的身體被突如其來的痛楚拉成一張緊繃的弓,傷痕蜿蜒綻裂,如赤紅的索條深深陷入肌膚。

“夫人!”有人驚呼著拉住她的手臂,以免她沉入水底。瞬間的緊繃過後,她全身驟然軟弱下來,像個無人操縱的人偶,甚至不能支持自己頭顱的重量。

玉苒顧不得四濺的水花,趕忙騰出另一只手,將女子的肩抱住,再細細收攏那些黏附於她雙頰的絲緞般濕發。隨著手指梳理,從亂發中露出的精巧面孔令玉苒無聲地吸了一口涼氣。這女子有珠貝的眼底、黑曜的眼仁,有珊瑚的唇與澄金肌膚,惟獨沒有活人的神情。若非裸露於水面上的肩頸遍布殷紫嫣紅的細小嚙痕,玉苒幾乎要以為自己懷中抱著的是一尊人像。

她掬起池水細細擦洗女子肌膚,淺淡的血紅迅速在乳白池水中氤氳開來。玉苒輕聲太息。那女子,她昨夜聽宮人議論說是鳳庭總管的養女,一直當作男孩養大,中過武舉探花,與早先謀逆弑上的羽林萬騎方濯纓多年兄弟相稱,想來也有武藝在身,究竟是怎樣的一夜,使她這樣遍體鱗傷?今日黎明天色尚暗,皇上便披衣從正寢出來,傳召掖庭局司禮官。玉苒在偏殿耳房內一夜未眠,此時聞聲立即趨前為帝旭更衣,帝旭卻擺了擺頭,道:“玉姑,你去裏邊替夫人收拾。”玉苒在宮中服役三十余年,連帝旭亦喚她一聲“玉姑”,見慣宮闈風波,夜中聽見的異聲已讓她心中有了七八分底。然而當她推門邁入正寢,放眼望去,仍不禁無聲地用手巾捂住了口。

正寢內如經飄風橫掃,滿地皆散亂著輕軟錦繡衾褥,二十四扇通天落地的鮫紗帷帳亦撕毀了三五,惟獨不見人影。定睛良久,玉苒終於發覺堆疊如山的玄黑撚金龍紋緞被中露出女子紅紫累累的半邊肩背,忙趕上前去,小心翼翼地揭開緞被,正迎上一雙大睜著的眼,深寂渙散,如同一泓噬人的清澈死水。

玉苒率領幾名宮人將那女子送往九連池時,帝旭正伸開雙手讓女官們為他著裝,玉苒不由得多看了一眼,心底油然生出森森涼意。皇上儀容如常,連一處最輕微的擦傷亦沒有。

“痛……”女子在昏迷中喃喃吐出一個字。

玉苒連忙捧起女子的面孔,喚道:“夫人!”濃黑的眼睫稍稍翕動,女子睜開了眼,目光迷亂。

“阿母……我好痛。”玉苒聽那女子言語音調陌生,像是南邊的方言,又輕細得無從分辨,想是呼痛,只得硬著頭皮輕聲安慰道:“夫人,奴婢知道您疼,這珠湯雖然刺激傷口,療傷除痕卻有奇效,夫人再稍稍忍耐片刻便好。”昏蒙的目光漸漸凝注於玉苒面孔上,轉為清晰。海市轉動視線,看清了面前這個身穿內宮女官服飾的中年婦人。

“——夫人?”她困惑地開口,聲音細如遊絲。

玉苒見她此時說的是官話,松了口氣,溫柔微笑道:“恭喜夫人,皇上今日下旨冊封您為淳容妃,賜別號‘斛珠夫人’,與淑容妃一樣,是尊崇僅次於皇後的三夫人之品級哪。”“斛珠夫人?”海市茫然地復述著。

“鳳庭總管一早便差人送來一斛稀世鮫淚珠,說是夫人幼年逢仙,這鮫淚珠是鮫人贈予夫人的嫁妝。皇上那時正向司禮官口授冊封旨意,得此吉兆很是愉悅,便賜下這個別號,並賜夫人珠湯沐浴。”幼年逢仙。

海市身軀猛然繃直,咬著牙似要使力,卻終究用不出半分氣力,只得依然將全部體重倚靠在玉苒身上。

初初離開海邊的那些日子,她一合上眼睛,便看見沉碧的海卷起滔天漩渦,成夜地驚厥噩夢,是他與濯纓輪番照看,決不假他人之手,為的是不讓旁人聽見她的囈語;這一斛鮫淚珠亦被他鎖入庫房,不見天日整整十一年,不許她再看一眼,好不再揭起她的瘡疤。她原以為這是他們三人深埋於心的秘密,長久不曾提起,她仿佛也就真能當自己只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被他一時興起收養入館罷了。

可是,被拱手送人的,不止是她這身尚稱美麗的軀殼而已。他把她不欲人知的一面霍然攤開,任由那些舊傷在光天化日下哧哧蒸騰起腐毒與血腥來。

海市疲憊地合緊雙眼,再流不出淚來。

玉苒亦不便再說什麽,只得繼續挽著海市的肩,為她擦洗傷口,一股股血色翻上水面,整池水幾乎被染成淺紅。

海市咬緊牙關忍耐著周身火辣辣的疼痛,卻因嗅見了熟悉的清新微鹹氣息而困惑地睜開眼,四面環視。她浸浴的池水濃白如牛乳,細看之下,原來那水本身是清澈淺碧的顏色,其中卻密密麻麻地散布著極細小的星芒,在日光下折出七色虹彩。雖已離開海邊十余年,海市畢竟是采珠人家出身的孩子,不禁低低驚喊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