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纈 羅I(第2/8頁)

“我是個當不了皇上的皇子……就算你救了我,我也給不了你什麽好處……而且,湯將軍你的武藝也……”年幼的皇子忽然驚慌地住了嘴擡頭看他,眼裏分明翳著一層水的膜,卻自己死死地收住了不許流下,映著滁潦海上近晚的火燒雲,在下睫毛上盈出一道金光。雖然心下明白孩子並無譏諷的意味,少年臉上卻還是騰地燙了起來。

聶妃已病困幽宮,身邊的宮人與內侍亦只是對她虛應故事,宋妃尚不罷休。乘著昶王遠放異國的時機,宋妃指使兵部,從當年投考禁軍的新丁中揀出武試最後一名,玩笑似地擢了那十五歲少年湯乾自一個五千騎職位,配以五千新兵隨昶王往注輦。因宛州與中州西部正有瘴疫流行,大隊不得不改由泉明出海西渡。自天啟出發以來,已過去了近一個月,湯乾自決斷精明,兵士們亦年紀不大,沒有什麽油滑氣,倒還服從他的管束,可禁衛將軍竟不通武藝,也不免成為兵士們背地裏談笑的材料。

十五歲的將軍與十歲的皇子,就這樣共乘著一匹高駿的瀚州馬,默默走在旌旄飛揚的隊伍中,暮色裏都是濃黑的剪影。隔著重重的錦繡衣裳與輕甲,少年還覺得出那孩子身上騰起來的熱度,好似一只小炭籠在他懷裏焐著。

那天夜裏,昶王與注輦使者蒲由馬一行六千余人抵達泉明城時已是瀚中時分,較原本的預計遲了近兩個時辰。大隊在泉明休整三日,而後改由海路,經鶯歌海峽航向雷州。

船隊離開泉明後半個月,今年投考羽林軍的兵法與文試榜單從天啟快馬送達,鮮紅的一列高高張貼在泉明城門口。販夫走卒歇下擔子圍到榜下,仰起了臉去看那密密麻麻的黑字榜文,有識幾個字的,便拖著腔調,自上而下念出聲來:“第一甲——第一名——瀾州秋葉——湯乾白。”另一人在旁怯怯地說:“……我看著咋像是湯乾目呢?”與港外停泊的數百艘木蘭長船相比,眼下這艘首尾尖翹的小舟簡直只好算是一支湯匙。船幫子極淺,邊上險險蕩漾著白膩的水沫,好像一腳踩進船去,便要順勢流淌進來似的。

少年倒是早乘慣了這樣的小舟,將自己往那局促的船首裏一填,順手便取下佩刀平擱在膝上。老船夫在船尾不緊不慢地搖著櫓,隨便誰一伸腿,就能把另一個踹下水去。水面上倒映著街市,五色光影溶散開去,又連同那燠熱惡腥的水氣一同蒸上人的臉來。縱然已經在此居住了大半個年頭,每乘著小舟穿過這座城的深處,少年依然會有微微的眩暈。

在雷州所有的城池當中,畢缽羅城委實是最為奇異的一座。

它占地廣大,街巷反倒出奇地緊仄;塗飾濃艷,建築卻參差欹斜。屋宇之間那些盤曲的空隙,晴天裏是塵土飛揚的道路,雨季便成為密如蛛網的河汊,每座房子都自成一座小小的島嶼。稍微有點頭臉的人家出行,皆是從自家的屋頂出發,幾個仆工扛著闊大木板在前頭開路,走到哪裏,臨時的橋梁便搭到哪裏。更有排場的是坐在混血的寒風誇父力士肩上招搖過市,倘若力士的血統足夠純正,肩上甚或可以多坐兩名舞姬的話,那主人定然是得罪不起的達官顯貴了。再往下,肮臟的水面上,力士們粗壯如柱的大腿旁,那些小心翼翼穿梭著的尖頭小舟,才是平民們日常乘坐的交通工具,人坐在上邊,像兩顆豆緊巴巴填在幹癟的豆莢裏,還設法塞進各色菜蔬瓜果、布帛盆桶,甚至兩三個幼兒,然而若是船再寬些,有些水道就過不去了。這裏的住民高大、黝黑、神情懶散。透早時分,雨暫時歇了,女人們聽見叫賣白蓮花的聲音,便紛紛推開窗戶,像是無數緊閉的花苞裏先後綻放出五光十色的蕊絲。

賣花的孩子們坐在大木盆裏,在街道間漂流來去,腿和腳丫都被霜雪般的花簪兒埋了起來,臉盤肮臟,笑起來牙齒倒是像洄鯨灣的貝殼一樣耀眼。雨季裏,畢缽羅就是這樣在水上晃晃蕩蕩的一座城,而雷州的雨季又總是長得要命。

啪的一聲鈍響,什麽東西砸到了少年的靴子上,低頭看去,原是一朵將開未開的潔白菡萏,粗壯的花梗掐得極短,想來是從女子鬢邊現取下來的。他剛一揚首,高處誰家的窗內響起兩三個少女的輕聲尖叫,織著菀莨花的嫣紫色裙角在窗口一翻,便看不見了。

菡萏上還染有少女發間的甜郁香氣,夾在水腥裏,一絲一絲裊娜地浮起來。他不曾去拾,只淡淡一笑。

這座城裏有極馥烈的香藥,亦有極腐惡的溝渠,兩者同樣聞名於世,也同是東陸三流詩人慣用的譬喻。

這是注輦國的王都,亦是西陸最為繁華的港口之一。

畢缽羅城就是如此毫無章法,仿佛巨獸深幽的肚腸,即便是常來常往的羽族水手與東陸商人也多半只願在港口近旁停留,不敢過於深入這座城的腹地。因此,在注輦少女們看來,像他這樣身穿東陸徵朝武官衣袍的俊秀少年,無論膚色相貌或衣裝舉止,均是少有的,自是比那些純金頭發的羽族水手還要稀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