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纈 羅VI(第3/8頁)

緹蘭低低驚嘆一聲,向那火焰的融融溫暖伸出手去,卻一下子被燎著了,抽了口涼氣,縮回手指來輕輕吹著。

“緹蘭!”湯乾自捉住她的手,不讓她再靠近。

“震初,它是什麽樣子?”緹蘭也不生氣,微笑著朝他回過頭來,臉上光彩照人。

他剛要答話,她卻又踮起腳來,孩子氣地兩手堵住他的嘴,笑道:“不,還是別告訴我。”恰在此時,那朵火焰之花燃燒得愈發劇烈,燦爛至不可直視的程度,一陣山風急掠而過,卻“撲”地熄滅了,飛散的白煙裏露出原本模樣,是碩大淡青花朵,重瓣攏成碗盞形狀,又抽出蛾須一般細滑的花藥。

湯乾自瞥見緹蘭鬢邊足金打造的妝花,一瞬間醒悟過來——那就是纈羅,烘幹浸酒飲之,一朵可得一夢的奇異花朵。得不到的仍是得不到,留不住的亦無從挽留,這花朵予人短暫的三個時辰,好讓人在夢裏重溫那些電光石火的幸福,以及今生再難得見的面容。然而,願意為此付出昂貴代價的人卻那樣多。這毒藥般令人成癮的花朵,與醇酒一起,每日每夜,不知填補著多少人胸臆中深不見底的空洞。

“震初,你說過會帶我走。”緹蘭擡起幽深的盲眼,像是在看著他,又像是目光穿透了他。夜風裏送來遠處火焰噼啪跳蕩的聲音。

“說過的,總有一天我會帶你走。”他安撫地握著她的肩。

她笑意更深,語調卻黯然,“那是我逼迫你的,或許你並不情願。”“何苦這樣說。”他嘆道。

她還是笑,“想不到有一天,你與我之間會變成這樣。第一次見我的時候,八成是想著這孩子怎麽這樣討嫌,恨不得當包袱甩開了吧。”湯乾自一時語塞,記憶的河卻已決了口,自遙遠的年歲裏奔流咆哮而來了。

他們當年都還那樣小,他年紀最大,十六歲,已負擔著季昶與五千兵士的生死,除了手中的佩刀,再沒有可以倚靠的東西了。猩紅的夜空裏落著雨,火光沖天,連雨點也都是猩紅的。新鮮的血肉濺在他臉上,漸漸迷了眼,但他無路可退。身後就是十一歲的季昶與六歲的緹蘭,兩個孩子顫抖著縮在一處。

人都說他當年救了緹蘭,可是他自己明白,留下她性命的並不是他,只是他那一點不爭氣的憐憫之心。從來沒有舍己護人的襟懷,那個血流成河的夜裏,到處都是殺戮與陰謀,為了保全他自己與季昶,縱有一百個緹蘭,他也會不假思索地揚刀斬下。

亂世的狂暴渦流中,他們不過是隨波逐流的螻蟻,弱小得連自身也無法保全,只能抱結成團。他與季昶,不過是被命運的絆索糾纏著難分難解,說是盡忠職守,心裏卻時刻通明雪亮——若非如此,便不能存活。

“是不是,震初?那會兒是嫌我累贅的吧。”緹蘭朝他仰著臉,頑皮笑道。

他驚醒過來,斬截地說:“不是的。”緹蘭卻像是被這答案驚嚇了,面上笑影漸漸褪去,顯出一種淒涼的驚詫神情來。他剛要伸手去牽她,她卻一轉身走開了。

那朵熄滅的纈羅旁,有枚花苞微微鼓脹,凝凍在外的薄冰上細紋蛇行,喀嚓作響,竟帶著漆黑的枝條顫動起來。僵持了片刻,潔白花苞頂端遽然裂開一線,火舌自內吐了出來,接著冰屑猛地碎裂四迸,所有收束著的花瓣粲然綻開,熊熊燃燒,放出熾烈的光與熱。

緹蘭探手過去,摸著了花梗,不顧灼痛將那朵花折在手中,道:“震初,你知道,眼睛看不見的人,是頂討厭被人騙的。”他自己覺得周身一下子冷了下去。

“我知道你那時候也才十六歲,也怕死,不知道我是誰家的孩子,不願被連累,還怕我泄露了你們的行蹤。”她懷裏籠著那一朵火焰,卻還是背對著他,不肯轉回來。是何等神情,他看不見。

湯乾自開口,只說得一個“我”字,見她靜靜搖頭,就再也說不下去。

“我從逢南回到王都的時候年紀還小,你不敢告訴我,自有你的道理。我那會兒驕橫跋扈,你們的苦衷自然全不明白,一怒之下難免要為難你們。後來我們漸漸……要好起來,那樣久遠的事情,也不必去掀騰了吧?一切緣由,我都替你想過了,震初。道理我都明白,可還是一樣不甘心。”她聲音裏含著酸楚淚意,卻覺得身後那個人的胸膛裏亦傳來了壓抑的震顫。

她驟然轉回來,兩手撫上他冰冷幹燥的面頰,在眼角旁觸著了一滴連他自己亦未曾發覺的淚。只一滴,在她指尖上顫巍巍轉動。

這時湯乾自才發覺,纈羅的花芯裏原來滿盛著清澄的夜露,緹蘭將那沾著淚的指尖剛一浸下去,露水便成了熔化的銀,白光愈盛,從火焰中穿透出來,火焰反倒慢慢暗弱下去,終於是熄滅了,只剩下琉璃盞似的花朵,盈盈托著一泓冷碧的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