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樂年,我嫉妒你。”

“我以為我是一個好人,原來我並不是。”

齊述溫潤的眉目全是自我否定的哀傷,這樣哀傷軟弱又鋒利,像一張剛裁出的紙,脆弱,卻能輕易拉開一道血口子。

“十一年了,樂年,十一年了。路人、死人、小廝、大頭兵……我什麽都演過。冬天穿件單衣演逃亡的,全身上下糊滿血漿,摔一跤,真血跟假血混一塊;演個敗類,被吐唾沫,跪地上又是磕頭又是求饒;演個傻子,鼻涕口水糊一臉。也被人欺負,呵,也正常,沒必要多說。真的辛苦。但我喜歡,我喜歡演戲,哪怕傻子、敗類、屍體,我都喜歡演。”

“但我一直不紅,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多少劇裏演過多少的綠葉配角,綠葉嘛,不紅正常。圈裏的人誇,公司的人也誇,連我的粉絲也誇:齊述演技很好。那又怎麽樣,演技好,就是不火,臉挺熟,是誰?說不出名字。查無此人。”

“昔紅姐說:我給你規劃的路線,是一條很長、很寂寞的路,但是,這條路能走到塔頂。”

“樂年,我信的。我特喵信我自己能走到塔頂。”

“可是這條路真的很寂寞。”

齊述笑了幾聲音,深吸一口氣,往後一靠,眼神轉為柔和:“但你不同,樂年,你好像一夜之間引爆了整個娛樂圈,就憑一支公益廣告。姜回幾乎是坑蒙拐騙地第一時間把你簽進公司。你就像一只還沒離巢的幼鳥,飛都還不會飛,就一頭撞進風浪裏,橫沖直撞。”

“我想怎麽也得托一把,不能讓你跌進海浪裏。哈哈,不自量力,根本不需要。根本,不需要!”

樂年急道:“不是的,齊哥,我……”

“這是事實。”齊述搖頭阻止樂年說話,“反倒是我,占盡了你的便宜,你帶我一塊上節目,是提攜我。”

“小紅靠捧,大紅靠命。我想:我大概並沒有這個命。我沒這個命,但我又想站在舞台中心享受燈光、鮮花、掌聲、贊美。”齊述發泄了情緒,擡著看著探訪室頂上的白熾燈,用力眨了幾下眼,不讓淚意彌漫出來,然後長長地吐出一口氣,真誠地說道,“樂年,不管你信不信,那一天之前,我心裏是真的有嫉妒你,但我真的從來從來沒有想你死,我敢發誓,我沒有一點這樣的念頭。”

樂年聽得眼眶發紅:“齊哥……”

“你信嗎?”齊述追問,像是溺水之人要試圖抓住最後一根稻草。

“我信。”樂年忙點頭,“齊哥,我是真的信。”

齊述如釋重負:“那就好……那就好。”

樂年抓住班顧的胳膊:“班大師,你快看看齊哥身上,哪不對勁?”

快要臭暈過去的班顧氣若遊絲、有氣無力,腳上套著的拖鞋都掉了一只,幹嘔幾聲:“嘔……他,他現在哪……都對勁……除了很臭。”

站在外頭看監控的婁隊聽到班顧奄奄一息的話,很嚴肅地跟齊述的律師開口:“不可能,我們看守所條件不錯,天天都能洗澡,身上絕不會發臭。”

班顧默念著電腦、平板、可樂、牛肉幹……忍著腥腐的臭味往齊述身上湊了湊,這下天靈蓋都快臭飛了,這臭味活跟陳年屍臭窖藏了十幾年再從底下翻出來拌上死魚爛蝦。

賺錢太難了,班顧郁卒得跟死了沒兩樣,默默地將一只手掩在鼻子上,再默默地疊上另一只手,生無可戀地癱在那,連漆黑的雙眸都死氣沉沉的,成了塗上去沒深淺沒高光的倆黑色塊。

齊述不明所已,低頭不著痕跡地聞一下自己身上的味道,看守所強制洗澡,自己身上應該沒有異味。

樂年卻是一臉欣喜:“真的有這麽臭?太好了。我就說齊哥不正常,班大師,齊哥是怎麽了?”

班顧慢慢伸出手,隔空指著齊述心臟的位置:“這裏,棲息過怪物。”人心深處,是一座囚籠,制約著貪、嗔、癡,當它們被釋放,善、理性與規則將不復存在。

“什麽……什麽……怪物?”樂年結結巴巴地問。

班顧沒有回答他,一瞬不瞬地看著齊述,偏了下頭:“你像烏龜。”

樂年完全跟不上他天馬行空的思路,詫異問:“你為什麽總用動物形容人?”

班顧轉過頭,黑洞一樣的眼睛譴責地看著樂年:“獬豸不是動物,是神獸。”

都是獸了,不還是動物?樂年不敢犟聲,只能偷偷在心裏腹誹。

齊述的雙手拷著手拷,微低著頭,不知在想些什麽,只是問道:“為什麽是烏龜?”

班顧重又轉回來盯著他的心口:“烏龜的殼很堅硬,但砸開後就會露出孱弱的身體。”怪物已經離開了,但,他心底的牢,並沒有重新鎖上。

齊述倏地擡起來,怔忡對對著眼前打扮古怪,漂亮又帶點鬼氣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