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第4/6頁)

她那時候年紀小,聽不懂,也不想懂。她骨子裏好像注定刻滿了傅建澤卑劣的基因,沒有辦法完全消化母親循循善誘的教導。她只覺得命運已經不公正了。她不明白,做錯事的人從來不是她和母親,為什麽她們也要跟著受懲罰,要受到別人那樣的唾罵和欺淩。她受不了,她沒有母親那樣的善良和大度,她會憎恨那些傷害他們的人、討厭他們、害怕他們……也羨慕他們。

她羨慕那些欺負她的小朋友,羨慕他們上課做遊戲的時候總會被爭著要,羨慕她們午休過家家的時候可以當公主當王子、而不是像她從來只會被強迫當牛做馬給人騎、當大壞蛋、當小偷,被人拿著木劍掃帚追著打,羨慕他們可以拿到小紅花,可以不被老師用看臟東西、大麻煩的眼神看待,羨慕他們有幹凈的住所、安穩的生活,不用害怕半夜三更有債主討債撞門、一覺醒來,房門又被潑紅漆了,所有街坊都對她們指指點點、罵罵咧咧。

她受夠了。

她不想。她不想一直當著過街老鼠,在陰溝裏長大了。

所以,當她再一次被打得遍體鱗傷地從幼兒園回到家裏,母親給她擦著藥,哽咽地問她:“來來,媽媽過兩天帶你去坐車車,順便去看望奶奶好不好?奶奶家有好多好玩的新玩具、還會有很多小朋友和你一起玩”時她沒有拒絕;所以,媽媽騙她“來來,你在奶奶這裏等媽媽一會兒,媽媽去給你買個小蛋糕”時,她沒有挽留。

她很多次在夢裏哭天搶地地抱著媽媽的大腿讓她不要走過的。

可現實是,那一年,她忍著淚,點了頭,眼睜睜地看著媽媽離開,一句挽留的話都沒有說。

媽媽以為她還小,她什麽都不知道的。

可其實,過分惡劣的環境早已經讓她比同齡所有的孩子都要早熟。她都知道的。她知道媽媽想讓她過得更好,想要送走她了,所以離別的那個晚上,媽媽抱著她一直在哭;她也知道,媽媽去買蛋糕後不會回來了,所以,離開的時候,媽媽一步三回頭,臉上全是不舍的淚。

她也舍不得媽媽的。可是,她實在過怕了從前的那種日子了。她太向往媽媽口中的那個新城市、向往可能擁有的新生活、好日子……

所以,她就那樣無情無義、自私自利,裝作什麽都不知道地拋棄了她的母親。

奶奶打罵她的時候,從來都說,她沒有媽媽,她媽媽拋棄了她,她媽媽不要她了。可她自己知道,不是的,不是她媽媽拋棄了她,是她拋棄了她媽媽,拋棄了那個把她當作人生所有希望、全世界最愛她、最無私為她的人。

所以,活該她受到了命運最公正的審判,讓她為她的自私和無情付出了最沉重的代價——她落到了性情暴虐的老人手下。

她落到了寄人籬下、看人臉色過活的日子。

這是她咎由自取。

她認罪。

她開始懺悔、開始日日煎熬、夜夜後悔,她不敢睡、常常做噩夢、夢見母親過得不好、夢見母親罵她、討厭她、不認她了,她總是從夢中哭醒,然後被打,被打後更後悔、更害怕、更思念母親。

她開始盼著母親回來找她、開始害怕這一輩子,她真的都再也見不到母親了。可怎麽辦,她太弱小了,她什麽都做不到。

她看到奶奶、看到那些大人們總是很虔誠地燒香拜佛,祭拜神靈。於是,走投無路,她在又一個夢見母親的夜裏,赤腳跪在地板上,虔誠叩首。

她祈求神明、祈求命運寬恕她的罪過。她說她知道她錯了。她後悔了。她再也不敢了。

她許諾,從今天開始,她會做一個最善良、最乖巧的好孩子。她會做一個好人的。

她求他們,有一天,把母親還給她。

把好運還給她。

從那一天起,她收起了自己所有的棱角、所有早慧的心思,低眉順眼、任打任罵、事事以人為先,與人為善。寬容、忍耐、善良,幾乎成為了她的執念。

她踐行著與神交換的諾言,一忍,就是十幾年。

她自問沒有一絲一毫的懈怠,已經盡力了。

可是,命運好像沒有真的寬恕過她,好運好像並沒有真的眷顧上她。如果永遠忍耐、永遠寬容、永遠善良是對的,那為什麽她的這些容忍與善良,都換不來好的結果?

她的善良,換來的是張潞潞的算計、時懿的保研被剝奪,她的容忍,換來奶奶的得寸進尺,連叔叔都理所當然地要求,“你體諒一下”。

這麽多年,她還不夠體諒嗎?

太可笑了。

她到底為什麽把自己活成了這樣。這麽多年的堅持,真的是有意義的嗎?

所有的過往在她腦海裏走馬燈一樣地浮現,最後定格下來的是,黑暗中,時懿背對著她的身影,瘦削冷漠,觸不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