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寂靜的春天(第4/5頁)

“可這本書……也不是我的。”文潔無力地說。

“白沐霖同志是上級指定的本書譯者之一,他攜帶這本書是完全合法的,當然,他也負有保管責任,不該讓你趁他在勞動中不備時偷拿去看——現在,你從這本書中找到了向社會主義進攻的思想武器。”葉文潔沉默了,她知道自己已經掉到陷阱的底部,任何掙紮都是徒勞的。

與後來人們熟知的一些歷史記載相反,白沐霖當初並非有意陷害葉文潔,他寫給中央的那封信也可能是出於真誠的責任心。那時懷著各種目的直接給中央寫信的人很多,大多數信件石沉大海,也有少數人因此一夜之間飛黃騰達或面臨滅頂之災。當時的政治神經是極其錯綜復雜的,作為記者,白沐霖自以為了解這神經系統的走向和敏感之處,但他過分自信了,他這封信觸動了他以前不知道的雷區。得知消息後,恐懼壓倒了一切,他決定犧牲葉文潔,保護自己。

半個世紀後,歷史學家們一致認為,l969年的這一事件是以後人類歷史的一個轉折點。

白沐霖無意之中成為一個標志性的關鍵歷史人物,但他自己沒有機會知道這點,歷史學家們失望地記載了他平淡的余生。白沐霖在《大生產報》一直工作到1975年,那時內蒙古建設兵團撤銷,他調到一個東北城市的科協工作至上世紀八十年代初,然後出國到加拿大,在渥太華一所華語學校任教師至l991年,患肺癌去世。余生中他沒對任何人提起過葉文潔的事,是否感到過自責和懺悔也不得而知。

“小葉啊,連裏對你可是仁至義盡了。”連長噴出一口辣烈的莫合煙,看著地面說, “你出身和家庭背景都不好,可我們沒把你當外人。針對你脫離群眾、不積極要求進步的傾向,我和指導員都多次找你談過,想幫助你。誰想到,你竟犯了這麽嚴重的錯誤!”

“我早就看出來,她對‘文化大革命’的抵觸情緒是根深蒂固的。”指導員接著說。

“下午,派兩個人,把她和這些罪證一起送到師部去。”張主任面無表情地說。

同室的三名女犯相繼被提走,監室裏只剩葉文潔一個人了。墻角的那一小堆煤用完了也沒人來加,爐子很快滅了,監室裏冷了下來,葉文潔不得不將被子裹在身上。

天黑前來了兩個人,其中一名是年長些的女幹部,隨行的那人介紹說她是中級法院軍管會的軍代表(注:在“文革”的那一階段,大部分中高級公檢法機構處於軍管狀態,軍代表對司法擁有最終決定權)。

“程麗華。”女幹部自我介紹說,她四十多歲,身穿軍大衣,戴著一副寬邊眼鏡,臉上線條柔和,看得出年輕時一定很漂亮,說話時面帶微笑,讓人感到平易近人。葉文潔清楚,這樣級別的人來到監室見一個待審的犯人,很不尋常。她謹慎地對程麗華點點頭,起身在狹窄的床鋪上給她讓出坐的地方

“這麽冷,爐子呢?”程麗華不滿地看了站在門口的看守所所長一眼,又轉向文潔, “嗯,年輕,你比我想的還年輕。”說完坐在床上,離文潔很近,低頭翻起公文包來,嘴裏還像老大媽似的嘟囔著,“小葉你糊塗啊,年輕人都這樣,書越讀得多越糊塗了,你呀你呀……”她找到了要找的東西,把那一小打文件抱在胸前,擡頭看著葉文潔,目光中充滿了慈愛,“不過,年輕人嘛,誰沒犯過錯誤?我就犯過,那時我在四野的文工團,蘇聯歌曲唱得好,一次政治學習會上,我說我們應該並人蘇聯,成為蘇維埃社會主義聯盟的一個新共和國,這樣國際共產主義的力量就更強大了……幼稚啊,可誰沒幼稚過呢?還是那句話,不要有思想負擔,有錯就認識就改,然後繼續革命嘛。”

程麗華的一席話拉近了葉文潔與她的距離,但葉文潔在災難中學會了謹慎,她不敢貿然接受這份奢侈的善意。

程麗華把那疊文件放到葉文潔面前的床面上,遞給她一枝筆,“來,先簽了字,咱們再好好談談,解開你的思想疙瘩。”她的語氣,仿佛在哄一個小孩兒吃奶。

葉文潔默默地看著那份文件,一動不動,沒有去接筆。

程麗華寬容地笑笑,“你是可以相信我的,我以人格保證,這文件內容與你的案子無關,簽字吧。”

站在一邊的那名隨行者說:“葉文潔,程代表是想幫你的,她這幾天為你的事可沒少操心。”程麗華揮手制止他說下去。“能理解的,這孩子,唉,給嚇壞了。現在一些人的政策水平實在太低,建設兵團的,還有你們法院的,方法簡單,作風粗暴,像什麽樣子!好吧,小葉,來,看看文件,仔細看看吧。”

葉文潔拿起文件,在監室昏黃的燈光下翻看著。程代表沒騙她,這份材料確實與她的案子無關,是關於她那已死去的父親的。其中記載了父親與一些人交往情況和談話內容,文件的提供者是葉文潔的妹妹葉文雪。作為一名最激進的紅衛兵,葉文雪積極主動地揭發父親,寫過大量的檢舉材料,其中的一些直接導致了父親的慘死。但這一份材料文潔一眼就看出不是妹妹寫的,文雪揭發父親的材料文筆激烈,讀那一行行字就像聽著一掛掛炸響的鞭炮,但這份材料寫得很冷靜、很老到,內容翔實精確,誰誰誰哪年哪月哪日在哪裏見了誰誰誰又談了什麽,外行人看去像一本平淡的流水賬,但其中暗藏的殺機,絕非葉文雪那套小孩子把戲所能相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