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紅岸之一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葉文潔聽到了沉重的轟鳴聲。這聲音來自所有的方向,在她那模糊的意識中,似乎有某種巨大的機械在鉆開或鋸開她置身於其中的大冰塊。世界仍是一片黑暗,但轟鳴聲卻變得越來越真實,她終於能夠確定這聲音的來源既不是天堂也不是地獄。她意識到自己仍閉著眼睛,便努力地睜開沉重的眼皮……首先看到了一盞燈,燈深嵌在天花板內部,被罩在一層似乎是用於防撞擊的鐵絲網後面,發出昏暗的光,天花板似乎是金屬的。

她聽到有個男聲在輕輕叫自己的名字。

“你在發高燒。”那人說。

“這是哪兒?”葉文潔無力地問,感覺聲音不是自己發出的。

“在飛機上。”葉文潔感到一陣虛弱,又昏睡過去,朦朧中轟鳴聲一直伴隨著她。時間不長,她再次清醒過來,這時麻木消失,痛苦的感覺出現了:頭和四肢的關節都很痛,嘴裏呼出的氣是發燙的,喉嚨也痛,咽下一口唾沫感覺像咽下一塊火炭。

葉文潔轉過頭,看到旁邊有兩個穿著和程代表一樣的軍大衣的人,不同的是他們都戴著有紅五星的軍綿帽,敞開的大衣露出了裏面軍服上的紅領章,其中一名軍人戴著眼鏡。葉文潔發現自己也蓋著一件軍大衣,身上的衣服是幹的,很暖和。

她吃力地想支起身,居然成功了。她看到了另一邊的舷窗,窗外是緩緩移去的滾滾雲海,被陽光照得很刺眼;她趕緊收回目光,看到狹窄的機艙中堆滿了軍綠色的鐵箱子,從另一個舷窗中可以看到上方旋翼的影子。她猜自己可能是在一架直升機上。

“還是躺下吧。”戴眼鏡的軍人說,扶她重新躺下,把大衣蓋好。

“葉文潔,這篇論文是你寫的嗎?”另一名軍人把一本翻開的英文雜志伸到她眼前,她看到那文章的題目是《太陽輻射層內可能存在的能量界面和其反射特性》,他把雜志的封面讓她看,那是1966年的一期《天體物理學雜志》。

“肯定是的,這還用證實嗎?”戴眼鏡的軍人拿走了雜志,然後介紹說,

“這位是紅岸基地的雷志成政委。我是楊衛寧,基地的總工程師。離降落還有一個小時,你休息吧。”

你是楊衛寧?葉文潔沒有說出口,只是吃驚地看著他,發現他的表情很平靜,顯然不想讓旁人知道他們認識。楊衛寧曾是葉哲泰的一名研究生,他畢業時葉文潔剛上大一。葉文潔現在還清楚地記得楊衛寧第一次到家裏來的情形,那時他剛考上研究生,與導師談課題方向。楊衛寧說他想搞傾向於實驗和應用的課題,盡可能離基礎理論遠些。葉文潔記得父親當時是這樣說:我不反對,但我們畢竟是理論物理專業,你這樣要求的理由呢?楊衛寧回答:我想投身於時代,做一些實際的貢獻。父親說:理論是應用的基礎,發現自然規律,難道不是對時代最大的貢獻?楊衛寧猶豫了一下,終於說出了真話:搞理論研究,容易在思想上犯錯誤。這話讓父親沉默了。

楊衛寧是個很有才華的人,數學功底紮實,思維敏捷,但在不長的研究生生涯中,他與導師的關系若即若離,他們相互之間保持著敬而遠之的距離。那時葉文潔與楊衛寧經常見面,也許是受父親影響,葉文潔沒有過多地注意他,至於他是否注意過自己,葉文潔就不知道了。後來楊衛寧順利畢業,不久就與導師中斷了聯系。

葉文潔再次虛弱地閉上眼睛後,兩名軍人離開了她,到一排箱子後面低聲交談。機艙很狹窄,葉文潔在引擎的轟鳴聲中還是聽到了他們的話——

“我還是覺得這事兒不太穩妥。”這是雷志成的聲音。

楊衛寧反問:“那你能從正常渠道給我需要的人嗎?”

“唉,我也費了很大勁。這種專業從軍內找不到,從地方上找,問題就更多了,你知道這項目的保密級別,首先得參軍,更大的問題還是保密條例要求的在基地的隔離工作周期。那麽長時間,家屬隨軍怎麽辦?也得到基地裏,這誰都不願意。找到的兩個合適的候選人寧肯待在五七幹校也不來。當然可以硬調,但這種工作的性質,要是不安心什麽都幹不出來的。”

“所以只能這麽辦。”

“可這也太違反常規了。”

“這個項目本來就違反常規,出了事兒我負責就是了。”

“我的楊總啊,這責你負得了嗎?你一頭鉆在技術裏,‘紅岸’可是與其他國防重點項目不同,它的復雜,是復雜在技術之外的。”

“你這倒是實話。”

降落時已是傍晚,葉文潔謝絕了楊衛寧和雷志成的挽扶,自己艱難地走下飛機,一陣強風差點把她吹倒,風吹在仍轉動的旋翼上,發出尖利的嘯聲。風中的森林氣息文潔很熟悉,她認識這風,這風也認識她,這是大興安嶺的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