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寂靜的春天

兩年以後,大興安嶺。

“順山倒咧——”

隨著這聲嘹亮的號子,一棵如巴特農神廟的巨柱般高大的落葉松轟然倒下,葉文潔感到大地抖動了一下。她拿起斧頭和短鋸,開始從巨大的樹身上去掉枝丫。每到這時,她總覺得自己是在為一個巨人整理遺體。她甚至常常有這樣的想象:這巨人就是自己的父親。兩年前那個淒慘的夜晚,她在太平間為父親整理遺容時的感覺就在這時重現。巨松上那綻開的樹皮,似乎就是父親軀體上累累的傷痕。

內蒙古生產建設兵團的六個師四十一個團十多萬人就分布在這遼闊的森林和草原之間。剛從城市來到這陌生的世界時,很多兵團知青都懷著一個浪漫的期望:當蘇修帝國主義的坦克集群越過中蒙邊境時,他們將飛快地武裝起來,用自己的血肉構成共和國的第一道屏障。事實上,這也確實是兵團組建時的戰略考慮之一。但他們渴望的戰爭就像草原天邊那跑死馬的遠山,清晰可見,但到不了眼前,於是他們只有墾荒、放牧和砍伐。這些曾在“大串聯”中燃燒青春的年輕人很快發現,與這廣闊天地相比,內地最大的城市不過是個羊圈;在這寒冷無際的草原和森林間,燃燒是無意義的,一腔熱血噴出來,比一堆牛糞涼得更快,還不如後者有使用價值。但燃燒是他們的命運,他們是燃燒的一代。於是,在他們的油鋸和電鋸下,大片的林海化為荒山禿嶺;在他們的拖拉機和康拜因(聯合收割機)下,大片的草原被犁成糧田,然後變成沙漠。

葉文潔看到的砍伐只能用瘋狂來形容,高大挺拔的興安嶺落葉松、四季長青的樟子松、亭亭玉立的白樺、聳入雲天的山楊、西伯利亞冷杉,以及黑樺、柞樹、山榆、水曲柳、鉆天柳、蒙古櫟,見什麽伐什麽,幾百把油鋸如同一群鋼鐵蝗蟲,她的連隊所過之處,只剩下一片樹樁。

整理好的落葉松就要被履帶拖拉機拖走了,在樹幹另一頭,葉文潔輕輕撫摸了一下那嶄新的鋸斷面,她常常下意識地這麽做,總覺得那是一處巨大的傷口,似乎能感到大樹的劇痛。她突然看到,在不遠處樹樁的鋸斷面上,也有一只在輕輕撫摸的手,那手傳達出的心靈的顫抖,與她產生了共振。那手雖然很白皙,但能夠看出是屬於男性的。葉文潔擡頭,看到撫摸樹樁的人是白沐霖,一個戴眼鏡的瘦弱青年,他是兵團《大生產報》的記者,前天剛到連隊來采訪。葉文潔看過他寫的文章,文筆很好,其中有一種與這個粗放環境很不協調的纖細和敏感,令她很難忘。

“馬鋼,你過來。”白沐霖對不遠處一個小夥子喊道,那人壯得像這棵剛被他伐倒的落葉松。他走過來,白記者問道:“你知道這棵樹多大年紀了?”

“數數唄。”馬鋼指指樹樁上的年輪說。

“我數了,三百三十多歲呢。你鋸倒它用了多長時間?”

“不到十分鐘吧,告訴你,我是連裏最快的油鋸手,我到哪個班,流動紅旗就跟我到那兒。”馬鋼看上去很興奮,讓白記者注意到的人都這樣,能在《大生產報》的通訊報道上露一下臉也是很光榮的事。

“三百多年,十幾代人啊,它發芽時還是明朝呢,這漫長的歲月裏,它經歷過多少風雨,見過多少事。可你幾分鐘就把它鋸倒了,你真沒感覺到什麽?”

“你想讓我感覺到什麽呢?”馬鋼愣了一下,“不就一棵樹嘛,這裏最不缺的就是樹,比它歲數長的老松多的是。”

“忙你的去吧。”白沐霖搖搖頭,坐在樹樁子上輕輕嘆息了一聲。

馬鋼也搖搖頭,記者沒有報道他的興趣,令他很失望。“知識分子毛病就是多。”他說的時候還瞟了一眼不遠處的葉文潔,他的話顯然也包括了她。

大樹被拖走了,地面上的石塊和樹樁劃開了樹皮,使它巨大的身軀皮開肉綻。它原來所在的位置上,厚厚的落葉構成的腐殖層被壓出了一條長溝,溝裏很快滲出了水,陳年落葉使水呈暗紅色,像血。

“小葉,過來歇歇吧。”白沐霖指指大樹樁空著的另一邊對葉文潔說。文潔確實累了,放下工具,走過來和記者背靠背地坐著。

沉默了好一會兒,白沐霖突然說:“我看得出來你的感覺,在這裏也就我們倆有這種感覺。”

文潔仍然沉默著,白沐霖預料她不會回答。葉文潔平時沉默寡言,很少與人交流,有些剛來的人甚至誤認為她是啞巴。

白沐霖自顧自地說下去:“一年前打前站時我就到過這個林區,記得剛到時是晌午,接待我們的人說要吃魚,我在那間小樹皮屋裏四下看看,就燒著一鍋水,哪有魚啊;水開後,見做飯的人拎著擀面杖出去,到屋前的那條小河中‘乒乓’幾棒子,就打上幾條大魚來……多富饒的地方,可現在看看那條河,一條什麽都沒有的渾水溝。我真不知道,現在整個兵團的開發方針是搞生產還是搞破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