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31497日 抵禦

韓方沒想到顯赫一時的時間教早已成了無人知曉的明日黃花,難道愛德華茲宏偉的千年計劃終究也敵不過無盡的時間洪流?但或許確實如此,當初愛德華茲也只說自己能看到三千年後的未來,或許他也想不到,六千年後連他自己也會被精神異化的旋渦所吞噬。

過了一會兒才說:“對了,那你是怎麽……逃過精神異化的?”

陶瑩幹笑兩聲,“不,我沒有逃過,只是劫後余生罷了。

“在虛空紀一千年之後,又經過幾次轉折,越來越多的人陷入了你看到的恍惚迷離的狀態,意味著他們的精神已經基本和世界的其他部分相分離。我試圖喚醒過幾個人,也取得過成功,但時間的力量終究讓一切歸於徒然。

“在那些既瘋狂又死寂的歲月裏,如果你腦子裏不想點什麽,都覺得自己會發瘋。我一直拒斥精神異化,但卻如在大海中掙紮,不管怎麽掙紮也不過是推遲了沉下去的命運而已。無論你做什麽,都是心靈活動的一部分,只要沉溺下去,越來越深地尋求滿足,都會導致精神異化,不知疲倦地做同樣的事情而忘記了其他……

“有幾百年時間,我每天胡亂遊蕩,隨便給自己找點樂子,但是絕不沉浸於任何心靈或肉體活動,以此拖延了精神異化的到來。但是一切交通工具慢慢都消亡了。千年之後,我無法再離開這座城市。無論怎麽閑逛,也只能日復一日地沉入到麻木的狀態中,你能想象在同一天的同一條巷子裏走過幾萬次的感覺麽?這就是我幾千年來的生活!

“當然,讀書也是一種抵禦精神異化的方式。並非只讀某一類書,鉆研某個問題,而是無書不讀,不讓思想停留在某個方面。我慢慢地讀著各種各樣的書,尋找舊日生活的滋養。中文的,英文的,法文的,我還學會了德文、俄文、日文等二十多種語言。畢竟燕大有幾百萬藏書,讀上幾千年不成問題。同樣讀書的還有許多人,我們自稱為‘圖書館人’,是虛空紀最後的人類,我們還能使用舊日的語言,有人的思想和行為。大概從公元紀的標準看,我們已經是難以理解的怪物,但我們至少還具有完整的人格,而不是思想機器。我不知道世界上有多少圖書館人,但在這所學校裏還有好幾百,我們組成了群體,維持了四五千年時間。直到兩千年前,我們這個群體還存在著,但是已經萎縮到了幾十人。

“即使刻意地隨便讀書,仍然不免為某些問題和領域所吸引,鉆研下去,從而進入精神異化。千年之中,我眼看著同伴們一個個精神發生不可逆的轉變,最後被異化。我們雖盡力阻止,但無法和時間相抗衡,你可以讓他清醒100次,但第101次他終將淪陷。我們這個團體不斷地分裂和萎縮,直到有一天我自己也陷了下去。

“因為我的文學背景,我讀的英語文學作品更多一些,不知從哪天起,我開始思考英語詩歌的格律問題,我想到所有的現存格律都是不完備的,然後我開始想,是否能有一套完美的格律能夠表達英語的詩性,隨後我又自然想到了漢語詩歌的格律。很快我就意識到,任何自然語言都是偶然的產物,有不可彌補的先天缺陷,絕不可能達到完美。然後我開始設想,是否能構造出一種完美、真正詩性的語言,其中任何一句話都符合詩歌的格律之美,並且集各種語言格律之長。這看上去不太可能,但是原則上是可行的……

“就是這樣,我深深思考這個問題,沉浸在這種狀態中,至少有五六百年之久。”

“那……你是如何擺脫那種狀態的呢?”

“大部分的精神問題都是無解的。”陶瑩望著天邊一片雲彩,悠遠地說,“就像哲學中的‘世界的本原’‘意識的本質’,至今仍然有許多人在皓首窮經地思考,但不會有任何結果。那些形而上學的思辨體系,虛空紀人已經推進到了公元紀無法想象的程度,但終究只是心靈的創造發揮,既不能證明,也不能證偽。一些問題雖然有解答,但是卻導向更艱深的問題,譬如數學中的一些經典猜想,解決了之後會進入一個新的理解層次,又會湧現新的難題。它們可以耗費人們幾千年的光陰而不覺得疲倦。至於我思考的問題,因為審美本身是主觀範疇,所以很難說哪一種才是完美的語言,但當時我並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這就是精神異化,你思維中總是有著盲點,而你無論怎麽投入進去,也發現不了,只有跳出來才能看到。但你越是沉浸其中就越難跳出來……我渾渾噩噩了好幾百年,除了還保持記日之外,其他大多數事情都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