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V(第4/16頁)

在他休息時,他的大腦中充斥著各種喋喋不休的聲音,有許諾,有誘惑,也有哀求。財富與榮光的幻象浮現在他眼前。一排排美艷的女人從他身前走過,盛宴在他腳下鋪開。麝香與黃蘭的芬芳撫慰著他的靈魂,熏香那略帶藍色的薄霧飄散在他周遭的空氣中。他漫步在花叢裏,明眸少女捧著酒杯,微笑著跟隨在身後;銀鈴般的嗓音為他歌唱,不遠處的湖面上,某種生物正翩翩起舞。

它們不斷吟詠著:“放我們自由,放我們自由。”

然而他卻什麽也不做,只是面露笑容,注視著眼前的一切。

漸漸地,所有的祈禱、哀求和允諾都化作一曲詛咒與威脅的大合唱。身披鎧甲的骷髏朝他走來,閃亮的長劍上掛著嬰兒的屍體。四周出現了無數的深坑,火舌夾雜著硫黃的氣味從裏邊往外竄。一條蛇從樹枝上垂到他面前,吐出致命的毒液。蜘蛛和癩蛤蟆紛紛落到他身上。

那些聲音高喊道:“解放我們——否則你的痛楚將永無止息!”

“如果你們堅持,”他說,“就會惹怒悉達多,那時你們將失去自己重獲自由的唯一機會。”

於是一切都靜止下來,他心中一片清明,打起了瞌睡。

他在洞中吃了兩頓飯,接著又睡了。

後來,陀羅迦化作一只長著巨爪的大鳥回到洞中,向他報告道:“我們羅刹可以從通風孔裏進出,”他說,“但人類不行。山裏還有很多升降梯,大的那些可以容納很多人。當然,升降梯有人守衛。不過如果幹掉衛兵,解除警報器,應該可以成功。還有,有時候穹頂本身也會在某些地方打開,好讓飛行器出入。”

“很好,”悉達多道,“我有一個王國,離這裏幾周路程,我統治著那個地方。一個攝政王在我的位置上待了很多年,不過只要我回去,就能召集起一支軍隊。一個新的宗教正流行開來,人類也許已經不像從前那樣畏懼神靈了。”

“你想洗劫天庭?”

“是的,我要把那裏的財富分發給整個世界。”

“我喜歡這主意。要想贏得勝利並非易事,但有了人類和羅刹的軍隊,我們應該能成功。讓我們解放我的族人吧,然後就可以開始行動了。”

“我猜自己只好相信你一回,”悉達多說,“那好吧,讓我們開始行動。”

他穿過鬼獄的地板,朝通向地下的第一條長隧道走去。

那天他釋放了六十五個羅刹,它們的色彩、動作和光亮充滿了整個洞穴,震耳欲聾的歡呼聲和四處飛舞時的呼嘯聲讓空氣也隨之顫動。它們不停地變幻外形,為自由而狂喜不已。

毫無征兆地,其中之一化作一條螣蛇,揮動著伸直的利爪朝他猛撲下來。

幾秒鐘之內,他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它身上。

它擠出一聲破碎而短暫的哭喊,接著就崩潰成一陣藍白色的火花從空中落下。

火花散去之後,它完全消失了。

洞穴中一片寂靜,光點紛紛降落在墻上,不斷閃爍著。

悉達多將注意力轉向最大的一點光——陀羅迦。

“那一個是為了測試我的實力而攻擊我嗎?”他問,“為了看看我是否真如自己所說的那樣,同樣有能力殺戮?”

陀羅迦靠近他,懸浮在他身前。“這攻擊並非出自我的命令,”他說,“我想,監禁已經讓他有些發瘋了。”

悉達多聳聳肩。“你們暫時可以自由行動,”他說,“為了剛才的事,我要稍事休息。”

他回到井底,躺在毯子上打起盹來。

一個夢。

他在奔跑。

他的影子落在身前,他踩上自己的影子,它膨脹起來。

它不斷膨脹,終於不再是他的影子,它成了一個奇異的輪廓。

突然,他明白自己的影子是被追蹤者的影子超越了:被超越,被制服,被掩沒,被擊敗。

接著,他不停奔跑在這片無邊無際的平原上,猛然間感到無比的驚惶。

他知道它就是他自己的影子。

那不斷追趕他的末日已不在他身後。

他知道他自己就是末日。

他知道自己終於趕上了自己,他縱聲大笑,內心卻想要尖叫。

他再次醒來,發現自己在行走。

他走在鬼獄貼墻而建的羊腸小道上。

一路上,他經過了許多被囚禁的火焰。

每一個都再次向他呼喊:“主人們,給我們自由!”

漸漸地,他凍成冰塊的大腦從邊緣開始融化。

主人們。

復數。不是主人。

它們說的是主人們。

於是他明白,自己並非獨自一人。

在他周圍和身下的黑暗中,看不見任何舞動的閃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