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最後的話

後來的那些天,是運動,而不是靜止幫我把悲痛控制住,所以我就在基因局的走廊裏一圈又一圈地走著,連覺也不睡。我好像遠遠地看著周圍的人漸漸從記憶血清的作用下恢復,他們的記憶被永遠地改變了。

我們把從記憶血清的恍惚中回過神的人分成小組,給他們講述真相:人性是復雜的,每個人的基因都有所不同,卻沒有受損或純凈之分。他們也聽了我們的謊話,說抹掉他們記憶的是一次可怕的事故,而當時他們正準備遊說政府給予GD平等的權利。

有人跟我在一起的時候,我感覺有些窒息,可獨處時,又被孤獨所淹沒。我害怕得很,卻不知到底在怕什麽,因為我已失掉了所有的一切。我在控制室裏停下來看屏幕中的城市,雙手顫抖不止。屏幕中,約翰娜正為意欲離開城市的人安排交通工具,他們會駛到基因局,了解事實真相。不知留在芝加哥的人過著怎樣的日子,不過我不覺得自己還會在乎。

我雙手插進口袋裏,看了十幾分鐘屏幕,便又離開了,我把心思放在讓腳步和心跳保持一致上,或是小心地避開瓷磚和瓷磚之間的縫隙。等我邁過大門,忽然看到石頭雕塑周圍聚著一小群人,其中一個坐在輪椅上——是妮塔。

我穿過廢棄的安檢處,遠遠站在一邊,看著他們。雷吉踩在雕塑的厚石板上,打開了水箱下面的閥門,一滴一滴緩慢落下的水滴變成了水柱,不一會兒,水箱的水便開始大股大股地湧出,濺得整個石板上都是,打濕了雷吉的褲子。

“托比亞斯?”我心頭一震。是迦勒的聲音,我轉過身,不想面對那個聲音,想尋條路趕緊逃跑。“請你等一下。”他道。我不想看他,不想思量他對她的死有多麽不關心,更不願想起她是為這個膽小鬼而死,為他這個不值得犧牲的人而犧牲。可我還是看向了他,想知道在他臉上能否看到翠絲的影子。雖然我已經接受了她不在的事實,卻還是非常想念她。他頭發淩亂不已,看樣子好多天沒洗過頭,綠色的眼睛充斥著血絲,撇著嘴,滿臉的不悅。他和她一點也不像。“我不想再惹你,”他說,“可我有些話要告訴你,是……她托我捎給你的話,在她……”“直接說就是了。”我不想聽他說完那句話。“她說……她說,如果她沒能回來,讓我告訴你……”迦勒哽咽了,他挺了挺身體,強壓著淚水,繼續道,“她不想離開你。”這是她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我聽了該有所觸動,可我卻什麽都感覺不到。我反而覺得,此刻,她離我愈發遠了。“是嗎?”我聲音沙啞地反問,“那她又為什麽離開?她怎麽就不讓你去死?”“你以為我就不質問自己嗎?”迦勒道,“她愛我,甚至不惜拿槍指著我,逼著我讓她為我而死。我不知道為什麽,可事實就是這樣,改不了。”

沒等我作答他就離開了。也許這樣也好,我想不出任何語言描述心中的憤恨。我眨眨眼,讓眼中的淚水掉出來,然後癱坐在大廳中央的地上。

我知道她為什麽留下這一句話給我,她想告訴我這次與博學派總部那次不同,告訴我這次她不是用謊言騙得我睡過去之後去送死,告訴我她這麽做不是沒有必要的犧牲。我用手背使勁地揉著眼睛,似乎想把眼淚揉回腦袋裏去。我告訴自己,不能哭。如果我釋放出那麽一丁點的感情,所有的情緒就會奔湧而出,就會永遠也停不下來。

不知過了多久,附近傳來卡拉和皮特的聲音。“這尊雕塑本來象征著變化,”她對他說,“緩慢的變化,不過現在他們要把它拆了。”“啊,真的嗎?為什麽呀?”皮特聲音很急切。“呃……如果可以的話,我以後慢慢給你解釋,你還記得回宿舍的路吧?”卡拉道。“記得。”“那……你先回宿舍待著,那邊有人幫你。”卡拉朝我走來,我有些怕聽到她的聲音。可她一言未發,只是坐在我身邊,雙手疊起,放在大腿上,背脊挺得筆直。此時的她既警覺又放松,凝視著那尊雕塑,雷吉正站在湧出的水柱下。“你不用在這裏陪我。”我說。“我也沒別處可去,”她道,“我喜歡這裏的安靜。”我們就這樣肩並著肩坐在地上,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視著水柱,沉浸在這裏的安靜之中。

“原來你們在這裏,”克裏斯蒂娜一面說著,一面小跑著過來。她的臉有些腫脹,聲音透著倦怠,好似是一聲沉重的嘆息,“快來啊,時間到了,他們準備拔掉他的維生設備了。”

聽到這話,我微微一顫,不過還是站了起來。自到了基因局後哈娜和齊克就一直守著尤萊亞,他們緊握著他的手,尋找著他身上的生命跡象。可他已經沒有了生命,只是靠那些機器維持著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