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悲傷得想要抹掉過去

第二天,我開走了基因局基地的一輛貨車。這裏的人依舊處於失掉記憶的恢復期,所以也沒人攔著我。我穿過火車軌道駛向城市,視線漫無目的地掃過天際,可又沒有真正看進去任何東西。

駛到隔開城市內外的那片田野時,我踩下油門,車輪壓過枯草和地上的雪,很快,輪下的路就成了無私派區域的人行道,而我幾乎感覺不到時間的流逝。一條條街道幾乎都是一個樣子,可我的手和腳知道該如何走,盡管我的大腦沒能給它們任何指引。我把貨車停在停車標識旁的那棟房子前。房子前的步行道有些裂縫。

這裏曾經是我的家。

我穿過前門,爬上樓梯,雙耳依舊被那道屏障蒙著,好像我在漂浮,漂浮著離開這個世界。人們常常會說悲傷的痛,我不知道這話什麽意思,於我而言,悲傷是全身的麻木,所有感官都失去了原本的靈敏。

我走到樓上,手掌貼著鏡子的擋板,推開了它。落日灑下金色的余暉,爬過地面,從下面照亮我的臉,我從未看起來如此蒼白過,眼睛下面的黑眼圈也從未如此深。過去的這幾天,我一直處於半睡半醒的狀態,無法真正睡著,也無法真正醒過來。

我把理發器的插頭插進鏡子旁邊的插座上,開關已經打開了,所以我只需要拿過理發器理頭發,時而按住耳朵,避開鋒利的刀片,時而側過頭,從鏡子中看一下脖子後面,檢查下有沒有漏掉的地方。推掉的頭發落在我的肩膀和鞋子上,碰到的皮膚都癢癢的。我用手拂過頭發,感覺了一下理得是否平整,卻有些多此一舉。在我很小的時候,我就學會了給自己理發。

我花了好一陣子來拍肩膀和腳上的碎發,又把拍落的頭發掃進簸箕。這一切都做完之後,又站在鏡子前,我在鏡子裏看到我文身的一角——無畏派燃燒的火焰。

我從口袋裏掏出記憶血清的瓶子,這個小小的瓶子能抹掉我大半的人生,不過它作用的會是記憶,而不是事實。喝下這瓶血清,我仍記得怎麽寫字,怎麽說話,怎麽組裝電腦,這些信息儲存在大腦不同的區域裏面,可對其他的事情,我會一無所知。

實驗已經結束,約翰娜已和政府人員——也就是大衛的上司——達成了協議:前派別成員將繼續留在城市裏,只要他們自給自足,聽從政府的指示;允許外面的人自由進入城市定居,把芝加哥建成和密爾沃基市一樣的大型聚居城市。曾負責實驗工作的基因局現在負責芝加哥城市內的秩序維持。

芝加哥將是唯一由不相信基因受損概念的人們統治的大城市,在某些方面來講,這裏是一片天堂。馬修曾對我說,他希望邊界地帶的人們能源源不斷地來到這裏,將空缺填滿,希望他們能在這裏過上比從前富足的生活。

而我只想成為一個全新的人。我會成為伊芙琳·約翰遜的兒子托比亞斯·約翰遜,他的人生或許枯燥無味,沒有什麽波瀾,可他是一個完整健全的人,不是我現在這個樣子,被痛苦壓垮,沒辦法做出任何有用的事。

“馬修告訴我,你偷了一些記憶血清和一輛貨車,”走廊盡頭傳來克裏斯蒂娜的聲音,“說實話,我不太信他。”

我的耳朵仍然被那屏障擋著,也沒聽到她走進屋子。就連現在,她的聲音也像是從水中傳來,我得過一小會兒才能反應過來,我看向她道:“你既然不太信他,怎麽還來了呢?”

“以防萬一吧。”她一面說著一面朝我走來,“再說了,我還想再看一眼這個城市,它馬上就有翻天覆地的變化了。托比亞斯,快把瓶子給我。”

“不給。”我握著瓶子的手一緊,不想讓她把它搶去,“這是我自己的決定,你無權幹涉。”她深色的眼睛瞪得大大的,臉在陽光中散發著光芒。這光讓她那濃密的深色頭發每一縷都閃著橙色的光,好似燃燒的火焰。“這不是你的決定,”她道,“這是懦夫的決定。老四,你可以用很多詞來描述,可你不是個懦夫,絕對不會是懦夫。”“我現在可能就是一個懦夫。”我神情黯然地說,“人會變,我覺得無所謂。”“不,你不會無所謂的。”我太疲憊,所以只是翻了個白眼。“你不能變成讓她憎恨的那種人,”克裏斯蒂娜放輕了聲音,“她肯定討厭你變成這副樣子。”滾燙而又無比真實的怒火擊潰了我,連耳邊的屏障也沒了,本應安靜的無私派街道在我聽來卻聒噪吵鬧,我在這力量的沖擊下顫抖著。“閉嘴!”我吼道,“快給我閉嘴!你怎麽知道她恨些什麽?你根本不了解她,你——”“我夠了解她!”她搶過我的話,“我知道她肯定不想讓你抹掉她曾在你心中留下的痕跡,肯定不希望她在你腦中從未存在過。”我幾步沖過去,把她按在墻上,俯身湊向她的臉。“你再敢說這個,我就要——”“你就要幹嗎?”克裏斯蒂娜使勁兒把我推開,“就要打我嗎?一個大塊頭的強壯男人欺負女人,有個再恰當不過的詞了,叫什麽來著?叫懦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