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5 怪物

我被鎖在了這片黑暗中,赤身裸體,周身空無一物,棲身之所不過兩平方米大小。我無事可做,更別說苦中作樂。只能從早睡到晚,但艙房裏空間很小,我伸不直腿,只能蜷著身子睡,睡醒時又只覺得渾身酸痛。船一路向北航行,艙室內也漸漸變冷。當它再轉向南時,又熱得像蒸籠。我的身體上,甚至艙壁上都在往下滴著水。吸進呼出的空氣都帶著一股鹽味。

是的,境況可能會比這更糟。眼下,我至少還能填飽肚子。每天早上,都會有個裝滿水的吊桶垂下來,晚上則裝些長蟲的臭肉和發黴的面包。我喝完水,吃完食物,再對著吊桶便溺,盡可能讓這落腳之處能幹凈一些。而他們會把吊桶連帶排泄物往海水裏一扔,讓波浪洗刷幹凈,再裝上食物和飲水丟還給我。畢竟,哪怕最冷酷的農夫都會小心不讓自己的牲畜生病,不讓自己的財產貶值。

雖然有整整五個月沒見過太陽,但我還能聽見聲音。從四壁傳進來的各種噪聲,是我和外界唯一的聯系。頭頂有人走過時響起的腳步聲,下方艙室中傳來的哭喊聲,帆布在海風中顫抖時發出的鞭子似的響聲,船員早晚禱告時歌謠般縈繞不去的念誦聲,還有人哭著對船長懺悔的聲音,詛咒、爭吵、玩笑,甚而還有人因為長時間待在海上而對男人產生了興趣,摸索著想爽一下的聲音。我慢慢知道了他們所有人的名字。魯斯和高鼻子曾爭吵過,盡管在我聽來,更像是一次友好的爭論。直到有一晚,其中一個人弄到了把刀子,第二天早上魯斯就死在了甲板上,就在我置身的艙房頂上。在他們還沒來得及清洗甲板前,血就穿過縫隙滴到了我身上。我聽到高鼻子哭喊著請求寬恕,可他們還是拴著他的拇指把他吊了起來,然後朝他射箭,直至他失血過多而死。在被射中前,他還在不停哭泣求饒。然後第一支箭射中了他。他意識到自己是命中注定要承受這樣的痛苦而死。而這痛苦其實也不過如此,那些要殺他的人技止於此了。於是他開始放聲大笑,滿嘴跑黃腔,嘲弄那些朝他射箭的人。在死前,他卻講了關於他母親的感傷故事,有幾個人甚至真的被這故事打動,哭了起來。或許是這故事,讓其他船員決定給他個痛快,一箭射穿了他的心臟。這些人真奇怪,一會兒殘酷冷漠,一會兒又多愁善感,強大與脆弱合而為一,又那麽快地從一個極端跳到另一個極端,讓我沒法預測他們接下來會怎樣。

而船長例外。他站立在這些船員中,就像燈塔立在驚濤駭浪中。他是船員們的父親,耐心地聽他們的抱怨,解決他們間的爭端,寬恕他們的罪行,給他們分派任務,為他們做決定。他真令我敬畏,因為除了那些必須發怒以彰顯權威的時候,他幾乎從不發怒。他從不躊躇不定,也絕不會失去控制。每次他的腳步聲在甲板上響起時,我都能立刻認出來,一步、兩步、三步,不疾不徐,韻律十足。仿佛船舷承載著他,讓他不用向這動蕩不定的大海屈服。他讓我想起父親,讓我想要回家。

但奴隸可不應對奴隸主抱有什麽好感。這黑暗中無窮無盡的囚禁很快就讓我無法忍受,只想付出一切代價去看看藍天。我恨自己必須醒來,又恨自己必須睡去。我們穆勒人是馬上的民族,而非海上的民族。我理想中的旅行是騎馬奔馳,感受著馬匹的血脈在我胯下奔湧;又或者是腳踩大地,自由奔跑,而不是像這樣跟著船只在浪花間穿行,被永無休止地拋上拋下,左搖右晃,前俯後仰。

況且我造訪納庫麥的旅行還有些事情沒解決,而我身體的完全再生能力,並沒有因為曾全力生出另一個軀體而消失。相反,把另一個自己割掉只能讓我的軀體下決心重生出所有肢體。囚禁了幾周後,我背上的那只手臂就已經完全長成,我甚至可以用它來給自己撓癢癢。其他肢體也開始從身體各處冒出來。有了足夠的食物和水,又沒法通過鍛煉消耗掉獲得的熱量,於是所有的養分都變成了新的肢體或器官從身上冒出來。

當天氣熱得讓人受不了時,我覺得自己已失去了理智。我發現自己躺在克萊默河邊的綠草地上,看著捕魚的輕舟在微風的推動下逆流而上。薩拉娜躺在我身邊,身上的長袍有意無意地敞開了少許。她永遠知道露出多少肌膚才最有誘惑力。她在輕輕撓著我的癢,而我則裝作沒有感覺到。我看見了這幅景象,並感到自己正置身其中,卻又清楚自己像一個球一樣,蜷縮在這個滿是熱氣蒸騰的囚室裏。

臀部長出的第五條腿,正輕輕抽動著,眼看著就要長成了——這才是現實;乳房上正在滑落的汗水,黑暗,分崩離析的身軀,囚禁,一去不復返的自由——這些才是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