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01皮波

即使是鄰村的居民,我們都不能完全做到將他們視為和自己一樣的人。在這種情況下,怎麽可能假定我們會將另外一種進化路線完全不同於人類的、有能力制造工具的社會化生物視為自己的兄弟,而不是野獸?視為向智慧聖壇前進道路上的同行者,而不是競爭對手?

但這種不可能出現的局面正是我希望看到和渴望看到的。將對方視為異族還是異種[1],決定權不在被判斷的一方,而是取決於判斷的一方。當我們宣布不同於人類的另一種智慧生命形式是異族時,其含義並不是說對方達到並跨越了某個道德上的門檻——跨過這道門檻的是我們自己。

——德摩斯梯尼《論異族》

在“坡奇尼奧”中,魯特是最讓人頭痛,但又是對研究者最有幫助的一個。每次皮波去他們的林中空地時他總在那兒,盡量回答皮波受法律限制不方便直接提出的問題。皮波依賴他,可能太依賴了。魯特和其他不負責任的年輕人一樣,常常胡鬧和惡作劇。但他同時也善於觀察,喜歡探索、刺探人類的秘密。皮波不得不時時小心提防,以免落進魯特給他設下的陷阱。

不久之前,魯特還在折騰大樹。只憑足踝和大腿內側的角質墊夾住樹幹,雙手各持一根他們稱為爸爸棍的木棍,一面爬一面有節奏地振臂敲擊樹幹。

聽見響聲後,曼達楚阿鉆出木屋,用男性語言對魯特吆喝了幾聲,又用葡萄牙語道:“P'ra baixo, bicho!”附近的豬仔們對他的葡萄牙語大為贊賞,紛紛兩腿用力互搓起來,發出噝噝的聲響。喝彩聲中,曼達楚阿興奮地向空中一蹦。

這時樹上的魯特身體後仰,快掉下來時雙手一揚,比畫了個敬禮的姿勢,身體一個後空翻,落到地上跳了幾步,穩穩站住,沒有摔倒。

“嗬,成了雜技演員啦。”皮波說。

魯特朝他走來,誇張地搖晃著身體,大搖大擺。他這是在模仿人類,配上那個扁扁的上翹的拱嘴,模樣可笑極了。真像豬。難怪別的星球上的人管他們叫“豬仔”。早在1886年時,第一批來這個星球的人在首次發回的報告中就是這麽稱呼他們的,到1925年盧西塔尼亞殖民地正式成立時,“豬仔”這個名字已經根深蒂固,再也改不掉了。數以百計的人類世界上的外星人類學家稱他們“盧西塔尼亞原住民”,但皮波清楚得很,這只是一種專業姿態而已。除了寫學術論文,外星人類學家平時照樣叫他們“豬仔”。皮波自己通常用葡萄牙語稱他們“坡奇尼奧”,他們看來並不反對。他們則自稱“小個子”。可話又說回來,不管稱呼體面與否,事實擺在那:比如現在這個時候,魯特看上去百分之百像一頭直立的豬。

“雜技演員。”魯特重復著這個新詞,“是指我剛才的動作嗎?對這種動作你們有個特別的詞兒?是不是有人整天做這種動作,這就是他們的工作?”

皮波臉上掛著笑容,心裏卻暗暗嘆了口氣。法律嚴禁他向豬仔透露人類社會的情況,唯恐破壞豬仔的文化。可魯特不放過任何機會,竭力揣測皮波的一言一行,推究其含義。這一次皮波只能責怪自己,一句評論無意間又為對方打開了一扇窺探人類生活的窗口。這種事時有發生,他跟坡奇尼奧在一起時太放松了,以至於說話也不那麽謹慎了。真危險啊,隨時隨地提防著,既要獲取對方信息,又不能泄露己方情報,這種遊戲我可真不在行。利波,我那個嘴巴嚴實的兒子,這方面已經比我強了,而他當我的學徒還沒多長時間呢。他滿十三歲多久了?四個月。

“我要有你腿上那種皮墊就好了。”皮波說,“那麽粗糙的樹皮,換了我皮膚肯定會被擦得血淋淋的。”

“我們都會十分難過的。”魯特的身體忽然凝住不動了。皮波估計對方的姿勢是表示有點擔心,也許是某種身體語言,提醒其他坡奇尼奧小心提防。也有可能表示極度恐懼,可是皮波知道,自己還從來沒見過哪個坡奇尼奧顯示出極度恐懼的模樣。

不管那個姿勢表示什麽含義,皮波立即開口安撫他:“別擔心,我歲數太大,身體軟乎乎的,不如你們有勁,不可能像你們那樣爬樹。這種事還是你們年輕人在行。”

他的話起作用了,魯特的身體馬上恢復了活動。“我喜歡爬到樹上去,什麽東西都看得見。”魯特在皮波面前蹲下來,把臉湊近他,“你能帶一只大動物來嗎?就是那種能在草叢上面跑,連地面都碰不到的動物。我跟他們說我見過這種動物,可大家都不相信我。”

又一個陷阱。怎麽著,皮波,你這個外星人類學家,你想羞辱這個你正在研究的種群中的一分子,讓他大丟面子嗎?你願意謹遵星際議會制定的這方面的嚴格法律嗎?類似情況沒什麽先例可循。人類此前只遭遇過一種外星智慧生命——蟲族。那已經是三千年前的事了。那一次遭遇以蟲族全族死亡而告終。而這一次,星際議會已經拿定主意,確保不出差錯。即使有什麽差池,也是和蟲族交往截然不同的另一方向的差錯。所以,對坡奇尼奧要透露最少信息,保持最少接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