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鷹嘴豆

天亮的時候,大角還在遠離恐怖森林的沼澤地裏艱苦跋涉。熱風浮動著,飄過田野,匆匆忙忙地追趕流光。

現在他的時間更緊了,他飛奔向前。大角跑啊跑啊,他穿過了稀疏的苜蓿地,跑上了一條坑坑窪窪的小道。泥濘的小道上吸滿了夜裏的雨水,灌滿水的坑窪和高高的土坎糾纏在一起,大角一邊在爛泥地裏費勁地行走,一邊蹦跳著盡力躲避那些水窪。突然之間,他就掉到陷坑裏去了。

陷坑只是一個淺淺的土坑,但是掩蔽得很好,所以大角一點兒也沒有發覺。

他剛從爛泥裏拔出腳,想在一小塊看上去比較幹的硬地上落腳,一眨眼的工夫,就頭朝下載在坑裏面,臉上糊滿了爛泥。就在他摔得昏頭昏腦的時候,聽到路旁傳來一陣響亮的笑聲。

那個哈哈大笑的小家夥比大角大不了多少,瘦得皮筋皮筋的,青黑色的皮膚上沾滿黑泥,身上套著一件式樣復雜的外衣,但那件外套實際上卻遮擋不住多少東西。

“你好!”大角說,他爬起身來,忍著痛和眼淚,對小男孩說道,“我是來替媽媽找藥的,我的媽媽病了,你能幫我找藥嗎?”

“我不和笨孩子交朋友,”那個小男孩高高興興地叫道,他後退了一步,蹙起眉頭看著大角,“你看上去笨頭笨腦的,你一定是個笨小孩。”

“我一點兒也不笨。”大角生氣地反擊道,他也叫得很大聲,其實他心裏也沒有底,因為從來也沒有人告訴過他,他是聰明的還是笨的。

“你掉進了我挖的坑裏,”男孩興高采烈地叫囂著,“如果你夠聰明,就不會掉進去了。”

大角的臉掩藏在濕漉漉的黑泥下,只剩下骨碌碌轉動著的眼珠露在外面。遠處,在男孩子身後的地平線上,露出一些銀光閃閃的尖頂,那是一座新的人類城市嗎?他望著這個陌生的喜歡惡作劇的小男孩,突然靈機一動:“你們這兒所有的人都不和比自己笨的人交朋友嗎?”

“那是當然。”男孩驕傲地說。

“如果這樣的話,比你聰明的人就不會和你交朋友,而你又不和比你笨的人交朋友——所以你就沒有朋友了,這兒所有的人都會沒有朋友——你們這兒是這樣的嗎?”

那孩子給他攪得有點糊塗,實際上大角的詭辯涉及到集合論悖論和自指的問題,就算是大人一時半會也會被搞暈掉。他單腿站在泥地上,一會換換左腳,一會換換右腳。“那好吧,”他最後懨懨不快地說道,“我可以帶你去找我的先生,他那兒或許會有藥。”

城市就建在小山丘後面的黑泥沼地裏,因為沒有參照物而看不出來它離此地有多遠,但是在大角和小男孩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向它的時候,太陽卻慢慢地滑過天際。

大角跟著男孩穿過了那些彌漫著泥土氣息的小路,順著幾乎是無窮無盡的殘破石階,踏著嚓嚓作響的破瓦片,走進了城市。他看到了那些高高低低重疊錯落地摞在頭上的木頭陽台,沿著橫七豎八的巷陌流淌的水溝。突然間飛塵彌漫,大角忍不住打了個噴嚏,原來有人在頭頂上的窗口中拍打地毯。

大角看到了那些城市住民。他們的衣服看上去復雜得很,但個個倒也風度翩翩。他們攏著雙手,一群群地斜靠在朝西的墻上曬著太陽,看著那個孩子和大角走過,只在嘴角露出一絲神秘莫測的笑容。

城裏的道路曲折復雜,小男孩帶著驚人的靈巧性穿街過巷,爬亙越壁,有幾次他們幾乎是從另一戶人家的陽台上爬過去的。在一座破敗的院落門口,大角看到一張裱糊在門楣上的黃紙上用墨筆寫著兩個字“學塾”。

“到啦,你在這等著吧,誰也不知道先生什麽時候會來。”大角的新朋友扔下一句話,一回身就跑沒影了。

院裏原本很寬敞,但是堆滿了舊家什、破皮革、陳缸爛罐,以及一些說不出名堂的大塊木材和巨石。這些東西雖然又多又雜,但按照一種難以察覺的規律分門別類地擺放著,倒也顯現出一點錯落有致的秩序來。灰暗的光線從被切割成蛇形的長長天空中漏了進來,灑在大角的身上和臉上。一股久不通風的混雜氣味從這個幽暗的院子深處慢慢洋溢出來,讓人不敢向前探究它的靜謐。

在這包融著僵硬的酸臭味的黑暗中,有人在身後咳了一聲。大角轉過身來,就看見一個半禿頂的中年人走進院子裏來。他瘦得走起路來輕飄飄的,沒有腳步聲,可是看上去風度儒雅,頜下一縷稀疏的胡須,兩手背在後面,提著一本書,仿佛一個學者模樣。

看見大角,他又咳了一聲,道:“噫,原來是個小孩。”

“我是從木葉城來的,我是來找藥的,”大角說,“我找到了水銀,我找到了磁鐵,我找到了罌粟,現在我還差鷹嘴豆,我還差金花漿果,我還差好運氣,再找到這些,我的藥就齊了——你能幫我找藥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