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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克·漢森在科學實驗室裏總感到不自在。如果是車間當然沒問題,修理廠也行。他曾經在幾十個修理廠幹過,小到自行車大至機甲,什麽都能上手。他太清楚機油和洗手液的氣味了。然而實驗室卻不同。他對實驗室的印象來自高中時代。那時他成績平平,寬容仁慈的老師們往往評價其品貌兼優,只是缺乏自覺意識。在他的記憶裏,實驗室是科學狂熱者的專屬地帶。粉筆灰、白色實驗服和錐形燒瓶這種稀罕玩意兒在這裏隨處可見。實驗室裏的研究人員大多性格古怪,偶爾冒出個正常人反倒顯得格格不入。比起高中的實驗室,這裏的怪異程度絕對有過之而無不及。

赫克曾經光顧過幾次怪獸科學實驗室,每次一進來他都覺得這裏就像是涇渭分明的兩半大腦。一半幹凈利索,井井有條,可以稱得上完美。讓赫克總是本能地小心避讓,生怕把什麽弄亂了。而另一半則反差強烈,處處極盡雜亂之能事。混亂的樣子看起來主人是個成天癡迷於怪獸電影的年輕人。此處裝滿奇怪物質的罐子和管子堆疊如山,比比皆是,甚至連電腦顯示器頂端都擱了幾個。電腦屏幕上是怪獸圖片和復雜的螺旋狀模型,赫克猜想應該是怪獸的DNA。充氣怪獸和機甲模型從天花板上垂掛而下,面對面落在實驗桌上,水槽旁還有某種物質正在冒泡。赫克在這邊也本能地小心避讓,不同的是,在這邊他生怕被什麽給沾上了。

實驗室中間的地上,一條分界線從門的正中位置開始一直延伸到後墻那邊,最後一點被放在那裏的冰箱擋住了。確實像是兩半大腦,但也像一個兩兄弟共享的臥室,兩人無時無刻不在為搶奪東西而爭得面紅耳赤。

當然,並非只有兄弟姐妹會時常爭吵。赫克想到了兒子,查克。然而念頭一閃而過,很快他又把注意力重新聚焦到眼前的事情上。

此刻,戈特利布在黑板上正寫得勁頭十足,黑板太高了,他站在梯子上才夠得著最後一塊未遭塗鴉之地。戈特利布奮筆疾書,赫克知道他在使用科學速寫法,但這書寫速度實在讓人眼花繚亂。在他身後,幹凈整潔的半邊實驗室看起來就像赫克第一次參加駕駛員測試時耐著性子看完的教學影片布景。

“一開始,怪獸十二個月襲擊一次。”戈特利布說道,“然後是六個月,三個月,接著兩周一次。”他暫停下來,從梯子頂端俯視著赫克和潘提考斯特,手裏的粉筆在黑板上使勁地敲著。粉筆細屑飄落到分界線附近的地板上。

“最近的一次,在悉尼。”戈特利布解釋道,“間隔只有一周。”

他再次暫停下來,好讓聽眾消化一下。但赫克知道他正興致盎然,在這種狀態下,他不會停留太久,盡管他非常期待聽眾臉上戲劇性的反應。

“四天之後,我們每八小時就會看到一只怪獸,然後間隔越來越短,直到每四分鐘就進攻一次。”戈特利布馬上繼續道。

赫克觀察到潘提考斯特聽到這句話時的神情。這名老戰士面露難色,奮鬥者的堅毅和改革者的決心從臉上消失了—雖然這種反應稍縱即逝,但還是顯而易見。比起人類即將面臨的滅頂之災,赫克更擔心潘提考斯特的身體狀況,事實上他已經不是第一次產生這樣的憂慮了。

“七天之內,它們可能會同時在兩個地方發動進攻。”戈特利布總結道。

“可能?”潘提考斯特重復道,“我需要的是確切的結論。”

“他根本不可能給你任何確切結論—”紐頓插嘴道。

所有人都轉頭看著他。他正準備高談闊論,可轉眼間氣勢頓失,戈特利布氣憤地伸手指著他,狂怒道:“別把怪獸內臟扔到我這邊!你知道規矩的!”

壓過分界線的是一個一加侖容積大小的罐子,裏面裝著某種有機物質。紐頓小心翼翼地把它一點點往裏挪動,直到與分界線間隔一毫米左右。

意識到這兩個死對頭準備開始無休止的爭吵,赫克馬上大聲制止道:“兩位,先談正事。”

兩人都看向赫克。紐頓點點頭。戈特利布清了清嗓子,鄙視地瞪了他同事一眼,才繼續說話。

“數字是不會撒謊的,長官。政治、詩歌、承諾……這些才是謊言。數字就跟上帝的手稿一樣真實可信。”

紐頓低聲咕噥了一句,除了梯子上的戈特利布,所有人都聽到他說:“你絕對是我所見過的最狂妄自大的人。”

赫克瞟了他一眼,他不再出聲了。

“將會同時出現兩只怪獸。”戈特利布說道,“不是可能,是一定。之後很快就會出現三只、四只、然後……”他的聲音弱了下來。

“然後我們都完蛋,”潘提考斯特接過他的話,“我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