潛水艇醫生(第3/5頁)

我站起身,摸了摸這個極妙的黃銅象征物,它就像天花板中央垂下的一串科學鐘乳石。“我能看看嗎?”

“我要是你,就不會去看。”他躺在沮喪壓抑之中,如同沉陷在一片黑雲裏,對我的話似聽非聽。

“這只是一架潛望鏡……”

“而一支好雪茄也不過是一道輕煙。”

我記得西格蒙德·弗洛伊德關於雪茄的論述,大笑起來,又摸了摸潛望鏡。

“別碰!”他說。

“哎呀,你並不真用它幹什麽,對吧?這只是你過去生活的一件紀念品,從你那艘潛艇上搬來的,對吧?”

“你這麽想?”他嘆了口氣,“那就好好瞧瞧吧!”

我遲疑片刻,把一只眼睛貼到目鏡上,閉上另一只,隨即大叫了出來:“噢,耶穌啊!”

“我警告過你!”馮·賽費蒂茨說。

它們就在那裏頭。

無窮無盡的噩夢足以填滿一千塊電影屏幕,千變萬化的幻影潛伏在一萬座城堡的高墻上,洶湧肆虐的恐慌能夠使四十座城市淪陷。

我的上帝,我暗想,他可以把電影版權賣給全世界!這可是歷史上第一架精神分析潛望鏡。

這一刻,另一個念頭冒了出來:裏面那些狂亂之物哪些是我的,哪些是馮·賽費蒂茨的?或者是我們兩個人的?這些奇形怪狀的東西是我那縈繞不去的白日夢嗎?過去幾個星期隨著噴嚏噴湧而出?當我閉著眼睛說話時,我嘴巴裏噴出一股股不可見的微小野獸,被關進潛望鏡的腔室,成長變大?就像藏在眉毛和毛孔裏的微生物的顯微照片,被放大了一百萬倍,變成大象,登在《科學美國人》的封面上?這些圖像是來自陷在這張沙發裏的其他失落的靈魂嗎?或者說,被這潛望裝置所捕獲的,只是我睫毛和心智的殘余物?

“這值好幾百萬!”我大叫道,“你知道這些是什麽嗎!”

“密密麻麻的蜘蛛、怪獸、沒有蛛絲翼的月球之旅、鬣蜥、惡姊妹口中跳出的癩蛤蟆、善仙女耳中掉出的鉆石、巴厘島的瘸腿影子舞者、傑佩托老爺爺閣樓裏的斷線木偶、撒白酒尿的小男孩雕塑、性感空中飛人的加速繩梯、下流手勢、邪惡小醜臉、下雨時喧囂起風時低語的滴水獸、灌滿有毒蜂蜜的地下室罐子、每十四年縫補身體直到第十八年破蛹而出的蜻蜓、關瘋女巫的高塔木乃伊當房梁的閣樓……”他喘不過氣來了,“你應該知道個大概了。”

“瘋了,”我說,“你竟然覺得無聊。我可以幫你和聯合果餅電影公司做筆交易,搞來五百萬美元!這艘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夢幻潛艇!”

“你不明白,”馮·賽費蒂茨說,“我讓自己保持忙忙碌碌的狀態,這樣才能忘記那些在1944年被我炸沉的船和淹死在大西洋中央的人。我才不跟聯合果餅公司做生意。我只想讓自己有事可做,剪剪指甲,掏掏耳臘,幫你這樣的怪豆子解讀墨跡。要是停下來,我會分崩離析。那架潛望鏡裏包含了過去四十年間我觀察山核桃、腰果和杏仁的全部所見所知。看著它們,我就能暫時放下自己那迷失在陣陣潮湧之中的可怕生活。要是你以為打出粗制濫造的好萊塢電影牌,就能贏走我的潛望鏡,我就要徹底沉淪在水床裏,再也不爬出來了。我帶你看過我的水床嗎?它有一般遊泳池的三倍大。每天晚上沉睡,我要在水床裏轉八十圈,中午小睡時四十圈。關於你的百萬美元提議,我的答案是,不。”

突然,他渾身一顫,雙手緊抓住胸口。“我的上帝!”他大喊。

太晚了,他意識到他已經讓我踏進了他的頭腦和生活。現在他站了起來,站在我和潛望鏡中間,看看它,看看我,仿佛兩者都是可怖之物。

“你什麽都沒看到!什麽都沒有!”

“我看到了!”

“你撒謊!你怎麽能撒這樣的謊?要是這消息漏出去,要是你到處散播流言,你知道會有什麽後果嗎?

“我的上帝,”他繼續咆哮,“要是世人知道了,要是某人說出去……”他把話語攔截在嘴巴裏,像是在體味其中的真相。他仿佛是第一次見到我,而我是一把朝他迎面開火的槍。“我會被……大肆嘲笑,被迫離開這座城市。真他媽可笑的……嘿,等會兒。你!”

他仿佛在臉上戴了一張惡魔面具,雙眼圓睜,嘴巴咧開。我細看他的臉,看到了殺意。我向門口溜去。

“你不會對任何人說任何事吧?”他問。

“不會。”

“你怎麽會突然知道了關於我的一切?”

“是你告訴我的!”

“沒錯,”他有些恍惚地承認,像是到處找武器,“等一會兒。”

“要是你不介意,”我說,“我還是不等了。”

我沖出門,跑向門廳,然後邁開腿拼命跑,膝蓋高擡得能磕到下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