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鵝(第3/6頁)

他靠著椅背,點燃了煙鬥,嘴角流露出一絲笑意,全身放松地聽著她說話。

“開羅……”她說道。

時光就在珠寶、窄巷以及埃及沙漠的熱風中流逝。開羅的太陽是金色的,尼羅河進入三角洲的流域特別渾濁。有一位年輕的姑娘在金字塔頂飛快地攀爬。她開懷大笑,叫他別待在陰影裏,快到陽光燦爛的金字塔頂上來。他快攀到頂了,她伸手下來,拉著他登上最後一級台階。然後他們騎在駱駝背上,歡聲笑語,駱駝大步流星地奔向獅身人面像的龐大身軀。深夜,在當地民宅裏,他聽到錘子敲打青銅和白銀的叮咚聲響,還有一陣陣弦樂漸漸變弱,越飄越遠,越飄越遠……

威廉·弗雷斯特睜開雙眼。海倫·盧覓思已經結束了這次旅程,他們回到家中,回到這個花園裏,兩人彼此之間已經非常熟悉,關系也很融洽。銀茶壺裏的茶水涼了,茶餅也被傍晚不忍離去的陽光烤幹。他長嘆一口氣,舒展手腳身體,然後又長嘆一聲。

“我這輩子從來沒這麽舒服過。”

“我也是。”

“我叨擾太久了,本來一個小時前我就該走的。”

“你應該知道我很享受剛才的每分每秒。可你在一個又老又笨的女人身上能看見什麽呢……”

他靠在椅背上,半睜著眼睛看著她。他把眼睛眯成一條線,只放進最細微的一絲光。然後他輕輕地把頭往這邊側一點,又往那邊側一點。

“你在做什麽?”她很不自在地問。

他不說話,只是繼續注視。

“如果我坐得剛剛好,”他喃喃自語,“我可以調整一下姿勢,以補償……”他心裏想的是,我可以抹去光陰的線索,調整時間變量,把歲月調回去。

他突然一顫。

“怎麽了?”她問道。

可這時候那景象已經消失了。他連忙睜開眼睛,想把它找回來,但這樣做是錯的。他應該繼續靠著椅背,保持雙眼半睜半閉,繼續在慵懶的狀態中塗抹。

“有那麽一刹那,”他說道,“我看見它了。”

“看見什麽?”

當然是那只天鵝了。他只是在心裏這樣想著,可嘴唇一定把這句話默念出來了。

她一下子在椅子上坐直了,雙手平放在大腿上,身體僵硬。就在他看向她的同時,她的眼睛也凝視著他,熱淚漸漸聚滿了眼眶,眼神中盡是無助。

“對不起。”他說道,“我很抱歉。”

“不,你不必抱歉。”她依然全身僵直,正襟危坐,雙手頑強地交疊著,固守著,堅持不去擦拭臉上和眼中的淚水,“現在請你回去吧。是的,你明天還可以來,可是現在請你走吧,什麽都別再說了。”

他邁步走出花園,留下她獨自坐在樹蔭下的桌子旁。他不忍心回頭多看她一眼。

四天、八天、十二天過去了,她邀請他來喝茶、午餐、晚餐。他們促膝長談,共度一個個郁郁蔥蔥的漫長下午。他們聊藝術,談文學,探討人生、社會和政治。他們吃冰淇淋,吃乳鴿,喝美酒。

“我從不在乎別人說什麽。”她說道,“他們當然在背後蜚短流長了,是吧?”

他很不自在地變了一下坐姿。

“我早就料到了。在流言面前,女人從來不能幸免,哪怕她已經九十五歲了。”

“我可以不再來探訪。”

“啊?不要!”她失聲叫出來,隨即強忍住心中的激動。再開口時,她的聲音已經恢復了平靜。“你知道你不能那樣做,你知道你其實不在乎別人怎麽看,是吧?只要我們自己明白就可以了,對吧?”

“我才不在乎呢。”他說。

“現在,”她靠在椅背上,“繼續我們的遊戲吧。這次去哪裏?巴黎?我看就巴黎吧。”

“巴黎。”他答道,平靜地點了點頭。

“好。”她說道,“現在是1885年,我們在紐約港上了船。那是我們的行李,這是我們的船票,正在消失的是紐約的天際線。現在我們已經身處茫茫大洋之中。現在我們正要駛入馬賽港……”

巴黎,她獨自站在橋上,凝視腳下清澈的塞納河水。片刻之後,他突然出現在她身邊,陪伴她一起看著夏季的浪潮奔騰而去。還是在巴黎,她用滑石般白嫩的手指托起一杯開胃酒。他立即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出現在她面前,傾身將手中的酒杯與她的相碰。在巴黎,他的身影出現在凡爾賽宮的鏡廳裏;在斯德哥爾摩,他的面孔浮現在自助餐桌的騰騰熱氣中;他還陪伴她在威尼斯的運河上數理發店圓柱招牌的個數。她以前孤身一人經歷過的事情,如今都有他陪伴著共同度過。

八月中旬的一個下午,暮色將至,他們坐在一起,凝視著對方。

“你有沒有意識到,”他說,“在過去這兩個半星期裏,我幾乎每天都來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