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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具了無生氣的軀體穿過疾速旋轉的黑暗下墜。意識已死,冰冷的空白拖著軀體下沉,落進生命不復存在的深淵。寂靜的咆哮在周圍陰沉回蕩,他們終於墜入晦暗和痛苦的海洋,赤潮慢慢湧起,似乎要永遠吞沒他們。

過了像是一段永恒的時間,潮水退去,他們躺在冰冷而堅實的海岸上,成了生命、宇宙及一切這道洪流的浮渣和棄物。

寒噤讓身軀顫動,光線在周圍令人眩暈地舞動。冰冷而堅實的海岸先是傾斜和旋轉,繼而靜止下來,反射出暗沉沉的亮光——這片冰冷而堅實的海岸拋光得堪稱完美。

一團綠影厭棄地看著他們。

綠影咳嗽了一聲。

“晚上好,女士,先生們,”綠影說,“請問有預約嗎?”

福特·大老爺的意識如橡皮筋一般彈了回來,打得大腦一陣刺痛[1]。他暈暈乎乎地看著那團綠影。

“預約?”他弱弱地說。

“是的,先生,”綠影答道。

“來彼岸還得預約?”

綠影盡一團綠影之所能,輕蔑地揚了揚眉毛。

“彼岸,先生?”綠影說。

亞瑟·鄧特努力把握住自己的意識,那架勢恰如你在浴缸裏想拿起滑落的肥皂。“到彼岸了?”他結結巴巴地說。

“呃,我覺得是的,”福特·大老爺正在辨認哪個方向是上。與底下冰冷而堅硬的海岸相對的應該就是上方,他將猜想付諸檢驗,踉踉蹌蹌地起身,用他希望是雙腳的東西站定。

“我是說,”他微微地左搖右擺,“咱們不可能從那場爆炸中逃生,對吧?”

“不可能,”亞瑟喃喃道。他用胳膊肘撐起上半身,但這不像有任何用處。他又癱軟下去。

“不可能,”翠莉安說著站了起來,“根本不可能。”

地上傳來嘶啞而悶乎乎的咕嚕咕嚕聲。贊法德·畢博布魯克斯在嘗試著說話。“我肯定沒有活下來,”他咕嚕咕嚕地說,“絕對死透了。轟隆!就這樣。”

“是啊,多謝提醒,”福特說,“咱們沒有任何機會,肯定給炸成了碎片。胳膊腿飛得到處都是。”

“是啊,”贊法德哼哼哈哈地掙紮著站起來。

“女士和諸位先生想先喝點兒什麽酒……”綠影不耐煩地在他們旁邊盤旋。

“砰!啪!”贊法德繼續道,“一瞬間就把咱們給炸成了分子。嘿,福特,”他在周圍正在固化的幾團影子裏認出了熟人,“你有沒有看見一生在眼前閃過?”

“你也看見了?”福特說。“整個人生?”

“是啊,”贊法德說,“至少我覺得是我的。我有好些時間做事不經大腦,你知道的。”

他環視四周,只見飄渺無定的影子終於恢復了正常形狀。

“那麽……”他說。

“那麽什麽?”福特說。

“我們就在這裏,”贊法德猶豫不決地說,“躺著,死了……”

“站著,”翠莉安糾正他。

“呃,站著,死了,”贊法德繼續道,“在這個荒涼的……”

“餐館,”亞瑟·鄧特終於站了起來,出乎意料的是,他能看清周圍了——更確切地說,讓他出乎意料的不是他能看清,而是他所看清的東西。

“我們就在這裏,”贊法德固執地說,“站著,死了,在這個荒涼的……”

“五星級……”翠莉安說。

“餐館裏,”贊法德說完這句話。

“夠奇怪的,對吧?”福特問。

“呃,是啊。”

“不過吊燈很漂亮,”翠莉安說。

他們面面相覷,大惑不解。

“不太像咱們的彼岸,”亞瑟說,“更像是法國佬去的地方。”

枝形吊燈的確有失浮華,所懸掛的低矮拱頂若是在一個完美的宇宙裏,怎麽也不會塗成那種深青綠色,而即便塗成了深青綠色,也不可能用隱藏式氣氛燈再打上高光。然而,這並不是一個完美的宇宙,更多證據就擺在眼前: 大理石鑲嵌地板上讓人看對眼的花紋,還有八十碼長的大理石台面吧台的正面裝飾風格。八十碼長的大理石台面吧台的正面由近兩萬條心宿二馬賽克蜥蜴皮縫制而成,罔顧那兩萬條蜥蜴有多麽急切地需要這些皮料遮蔽身體。

幾個衣著入時的生物懶洋洋地在吧台前休息,或者躺在酒吧區裏顏色鮮艷、能包住身體的座椅中放松。一位年輕的沃爾赫格官員和他熱氣騰騰的綠色年輕女伴穿過酒吧盡頭的煙熏玻璃門,步入餐館主體的炫目光線之中。

亞瑟背後是一面巨大的觀景窗,拉著簾布。亞瑟扯開簾布一角,眼前的大地換了平時會讓他毛骨悚然。然而,此刻卻不是平時,因為讓他血液結冰,讓皮膚想爬上脊背、從頭頂脫下去的是天空。那天空竟然……

穿制服的侍者很有禮貌地把簾布拉回原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