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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深海中上浮時,海水變得越來越溫暖。她勻速遊向岸邊,那個方向,有個生命一直吸引著她的注意力。

她在洋底深藏了一年。這期間,她靠著鯨魚、鯊魚、巨烏賊、海洋魚群和其他一切能吃到的東西果腹。這段時間,她的傷口得到愈合,但力量尚未全部恢復,與此同時,人類的負面意念變得越來越強烈,越來越無法忽視。

隨著體內力量逐漸恢復,她感受到來自四面八方的張力。那無處不在的邪惡不斷撩撥著她的怒火。然而就在她遊向那座叫作羅馬的城市時,一股來自相反方向的拉力使勁兒拉扯著她,想讓她返回自己的出生地。

眼看距審判罪人不過咫尺之遙,她奮力抵抗著扭頭回家的沖動。但內心激烈的掙紮後,涅墨西斯的那部分選擇了屈服。她轉過身,從離意大利海岸線不到三十海裏的地方默默離開。每拍打一次尾巴,她心中的緊迫感便增加一分,除此之外,還摻雜了一種她並不了解的陌生感。

過去的一年間,她一直在苦苦思索自己是誰。她的想法原始而質樸,幾乎由本能所驅動。她知道自己曾經是——涅墨西斯,世界的仲裁者。在她離開的那段時間裏,人心已被黑暗籠罩,她有義務去凈化這樣的世界。可這番心思如今被攪亂了。她原本只能感受到源源不斷的力量在促使她去破壞、去毀滅,但現在卻擁有了許多不同的情感——她甚至能說出它們的名字:愛、寬恕、仁慈——只是她尚未完全弄懂這些情感,也無法從中獲得快感。要不是這些東西在壓抑,她一定會遠比從前更狂暴。

跨越大洋的漫漫長旅給了她許多進食和生長的時間,同時也讓她獲得機會去反思……這在以前是她極少會做的事。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誰,兩種記憶在她腦海中奔騰咆哮,不同的目的、欲望和道德底線彼此纏繞糾結。

我是涅墨西斯,她想,但這思考本身引起了她的懷疑。涅墨西斯向來只遵照本能,從不思考。

眼看家鄉就在眼前,她的興致高漲起來,淹沒了腦海裏那個小聲音。這回,為她指引前進方向的並非人類的罪行。而是一個人。

眼前出現一片寬廣的廢墟。這片由燃燒與爆炸所致的廢土是她與人類的爭戰之地。她碩大心臟的跳動頻率激增,血液在足夠讓一人容身的動脈中奔湧。這片大陸人口密集,他們的諸多罪孽和見不得光的秘密令她渾身亢奮,甚至盤算起該如何施行審判。

但她並非為此而來,那個人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他才是……目標。

為什麽是他?她想,然後嘲笑起自己。“為什麽”並不重要。

她在這片熟悉的水域中不斷向前,腹部幾乎擦到海底,就在此時,一股混亂的思緒襲來。兩種記憶都提醒著她,她曾在這裏遭受過強烈的痛苦,然而有什麽更加黑暗的感覺抑制住這陣刺痛。並且很快,負面的情感吞沒了腦海裏的聲音,釋放出最狂野的怒火。

她的尾巴奮力搖擺,洋底大片的泥沙被激起,像塵雲一樣籠罩她的全身。越靠近岸邊,那感覺越強烈。那兒有什麽別的東西也滿懷憤怒之情。她說不上來對方究竟是什麽,只知道自己的怒火高漲。上一次如此緊張還是在波士頓,那時她……

淩亂破碎的畫面閃過眼前。

感受到另一個邪惡之源就在近旁,她想伸張正義的渴望便無比高漲。

那是什麽她熟悉的東西。

但也是她說不清的東西。

伴著一聲能讓全大西洋潛艇都檢測到的震天咆哮,涅墨西斯向岸邊發起最後沖刺,掀起滔天的巨浪。她所有的思想都退讓到一旁,只剩下了施行審判的欲望——究竟對誰,她也說不上來。但她知道,自己很快就會找到發泄對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