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夜行人(第2/3頁)

我用監控設備偷偷觀察他的行動,看他像個幽靈般在走廊與樓梯間穿行。我看著他走進空無一人的舊報刊區,從架子上找出裝訂在一起的報紙,小心地攤放在桌上,一頁一頁慢慢瀏覽。我不明白,這些報紙大多數都有電子版,只要去電子數據庫中檢索,隨便哪一天哪一版的信息都能找到,為什麽還要這樣大費周折地跑到圖書館來翻閱?或許他僅僅是在重溫那種手指翻開舊報紙的感覺?

突然間,監控器裏的借書人擡起頭來環顧四周,盯著攝像頭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後巧妙地挪動坐姿,讓身體擋住面前的報紙。幾秒鐘之後,他把報紙翻到下一頁,像是什麽都沒發生過。但在那短短一瞬間,我確定他幹了什麽不可告人的事情。也許是偷拍照,但對著已經電子化的報紙原件拍照又有什麽意義呢?

閉館之前,借書人來到我桌前,將那本薄薄的詩集輕輕放下。我刷了條碼,卻不著急立刻遞還給他。那一瞬間,對謎團的好奇心占了上風,我決定打破沉默,冒險與陌生人說話。

“你喜歡這些詩嗎?”我問。

借書人顯得很是吃驚,好像圖書管理員在他眼中一直是個隱形人,現在卻突然憑空出現一樣。

“還……可以。”他謹慎地回答。

“我覺得很美。”我說,“僅僅說美也不太準確,它們是非常有力量的,好像能夠重新賦予沉睡千百年的廢墟以秩序。”

我講了我如何看到這些詩,講了博爾赫斯對於上帝的比喻,講了我為何對那位神秘的詩人念念不忘,甚至講了我為何會當上一個圖書管理員。

我的話在借書人臉上激蕩起一絲漣漪,像雨點落入池塘中。

等我講完後,他從桌上的小紙盒裏抓起一張索書單放在我面前,說:“請留下你的聯系方式。”

我寫了自己的姓名和電話號碼。寫好之後,他並不多看一眼就將紙條夾入詩集中,說了一聲“我會聯系你”,便大步向著門外走去。

我又等了一個多星期。一個暴風雪肆虐的傍晚,電話鈴聲突然響起。我按下接聽鍵,聽筒那邊傳來借書人低沉的嗓音。

“今晚有一個聚會,我們想邀請你參加。”

“今晚?”我下意識地擡頭望了一眼窗外密不透風的雪片,“我們?”

他說出一個地址和時間,又說了一句“希望你能來”,就把電話掛掉了。

最後那句話對我似乎有著難以言喻的魔力——已經很多年沒有聽到別人對我說“希望”這個詞了。我簡單收拾了一下,撐傘走出圖書館大門。

雪下得紛紛揚揚、密不透風,街上幾乎沒有行人,也沒有幾輛車。這座小鎮裏沒有地鐵,交通依舊維持著幾十年前的格局。我踩著齊踝深的積雪,步行走到附近的公交車站。車來了,上面乘客很少。我坐了七八站地,又下車走了一段路,來到借書人告訴我的地址,是一間看上去有年頭的酒吧。

我推開厚重的木門,掀開棉布門簾,暖烘烘的空氣迎面撲來,有一股似曾相識的氣味。我看見酒吧裏已經坐了大約十幾個人,像開會一樣圍成松散的圓圈。圈子中央竟然有一只古老的蜂窩煤爐子,上面架著鋁制水壺,正噝噝地冒出白氣。

借書人拎起水壺,泡了一杯熱茶遞給我,我驚奇地注意到他冷冰冰的臉上居然有一絲笑意。他把我一一介紹給其他人,我很快看出坐在這裏的人大多和我一樣不善交際,但每個人的眼神都是真誠、友好的,仿佛已經把我當作自己人看待。這讓我變得沒有一開始那麽緊張了。

我找了一把椅子坐下。借書人(他顯然是今晚聚會的主持人)站起來,用低沉的嗓音說道:“各位晚上好,歡迎新朋友的加入。今天是一個特別的日子,看見大家冒著風雪而來,我很高興。”

人們安靜下來,手捧熱茶靜靜地聽他說話。

“今晚我們相聚在一起,是為了悼念一位詩人。”他說道,“20年前,正是這樣一個風雪交加的寒夜裏,她永遠離開了這個世界。”

“今晚坐在這裏的,都是她的讀者。我們深愛她的作品,卻對她的生平經歷所知甚少。據說她性格內向,深居簡出,幾乎不用電腦不上網,也少有照片和影像資料留下。她的詩在生前沒有引起廣泛關注,只零星發表於幾個小眾文學刊物,偶爾有刊物的編輯向她索要照片或者約做訪談,大多沒有得到回音。”

“這其中,只有一位編輯因為喜歡她的詩歌,多年來一直堅持與她通信。她們在手寫的信件中談論詩歌與生活,談論清貧與卑微,談論時代給予每個人的恐懼和希望。這是一段質樸的友誼,只靠書信中的三言兩語維系。終其一生她們都沒有真正見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