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章

2110,1號地堡

特洛伊那飽經風霜的餐盤從斑斑點點的玻璃下面滑了進去。他的證件剛被掃描,便有一份分量因人而異的罐裝青豆從一根管子當中落了下來;緊接著是一份圓潤的土雞肉從旁邊的管子當中給吐了出來,罐頭盒子的棱角清晰可見;土豆泥則像是從一條嬰兒吸管當中被擠了出來;接下來是肉汁噴出,看得人毫無食欲。

服務台後站著一名壯碩的男子,穿著白大褂,雙手背在身後。他似乎對食品毫無興趣,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排隊取餐的工作人員身上。

等特洛伊的托盤來到服務線最末端時,一名身著淡綠色工裝的男子往餐盤旁邊擺上了餐具和餐巾。此人看起來稍微年輕一些,不出二十歲的樣子。隨即,一杯水被從旁邊一個滿滿當當的托盤當中取出,放了上去。最後一步則像是一次走過場般的握手,特洛伊在幾個月的學徒生涯當中早已了若指掌:一個小小的塑料酒杯被遞了過來,底部有一粒藥片在嘩啦作響,隔著半透明的杯身,僅能看出一個藍色的模糊形狀。

特洛伊拖著雙腳走了過去。

“您好,先生。”

一個年輕的笑容,兩排完美的牙齒。每個人都稱呼他為“先生”,甚至那些比他大得多的人也是如此。不管對方是誰,這或多或少讓他有些尷尬。

藥片在塑料杯中嘩啦作響,特洛伊接過杯子,揚手將它倒進了口中,他硬生生地咽了下去,隨即抓起自己的托盤,盡量不去妨礙排在後面的人。尋找座位時,他瞥見那名壯碩的男子正在注視著他。這座設施中的所有人似乎都把特洛伊當成了負責人。可他並不傻,他不過是又一個從事這份工作的人,遵循的不過是一本早已定好的劇本。在正對幕墻的地方,他找到了一個座位。同第一天時不一樣,外面那幅焦黃的景象已不再是困擾,反而變為了一種古怪的令人安慰的力量,讓他胸口生出了一陣鈍痛,隱隱像是有什麽感覺就要呼之欲出。

一大口土豆泥和著肉湯已將藥片的味道洗刷殆盡。水永遠也達不到這樣的效果,它帶不走那份苦澀。他一邊有條不紊地吃著,一邊看著他當值第一周的最後一輪夕陽漸漸沉下去。只剩下二十五周了。這樣計算日子,似乎更加有了盼頭,仿佛比半年的時光要短上許多。

一名上了年紀的老紳士坐到了他的斜對面,穿一身藍色工裝,頭頂頭發稀疏,禮貌地避在了一側,沒去遮擋他的視線。特洛伊認出了他,記得曾同他在回收箱旁說過話。等到他擡起頭來時,特洛伊點了點頭,以示招呼。

兩人繼續吃著,餐廳當中充斥著令人愉悅的嗡嗡聲。幾聲極低的交談來了又去。塑料、玻璃和金屬,敲擊出一首毫無章法的協奏曲。

特洛伊瞥了那幅景象一眼,似乎感覺到某種他原本應該知道卻一直忘卻的東西。每天清晨醒來時,眼角似乎都有一些熟悉的形狀在遊走,某種記憶似乎近在咫尺;可等到早餐時分,它們便已開始退卻;午餐時,則已不見了蹤影,只給特洛伊留下一份悲傷、一份寒冷、一種肚中空落落的感覺——但卻又不同於饑餓——就好像雨天裏一個不知道該如何打發時間的孩子。

對面的那名紳士略微往前湊了湊,清了清喉嚨。“事情還順利吧?”他問。

他似乎讓特洛伊想起了某個人。飽經風霜的臉上,帶著斑點的皮膚已略微有些松弛,脖子上肌膚下垂,喉結處一團不大雅觀的血肉擰作一團。

“事情?”特洛伊重復著他的問題,回了他一個微笑。

“隨便問問。我叫哈爾。”他舉了舉自己的杯子,特洛伊也一樣。這同握手沒什麽區別。

“特洛伊。”他說。看來對有的人來說,名字還是有一定意義的。

哈爾長長地喝了一口杯中之物,喉結上下活動,大聲吞咽著。特洛伊有些局促,喝了一小口之後便吃起了剩下的青豆和土雞肉。

“我注意到有些人正對它而坐,有的人則背對著它。”他將大拇指朝著肩後指了指。

特洛伊擡頭看了看那幕墻,口中嚼著食物,沒說什麽。

“要我說,那些坐著看的,是想記起什麽東西。”哈爾道。

特洛伊咽了一口食物,強迫自己聳了聳肩。

“而那些不想看的,”哈爾接著道,“我猜則是在竭力忘卻。”

特洛伊知道他們不該進行這樣的交談,可既然已經開始了,他便想看看它究竟會引出什麽。

“都是些不堪的記憶,”哈爾說著,一雙眼睛看向了電梯方向,“你注意到了嗎?溜走的都是那些不堪的記憶。所有不重要的事情,我們都能記得一清二楚。”

特洛伊沒有答話,只是撥弄著盤中的青豆——盡管他並不打算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