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章

2049,華盛頓特區

唐納德很高興自己最終是步行去見參議員的。上周就開始的雨水終於停了,杜邦環島的交通猶如爬行一般。迎著康涅狄克州的微風,唐納德不由得想,有那麽多地方可用,會議地點為何偏偏選擇了克雷默書店——距離辦公室更近的高級咖啡屋比比皆是。

穿過一條小巷,他匆匆上了書店前那段短短的石階。克雷默書店的前門用的是那種老式木門,更像是對它悠久歷史的吹噓。伴隨著合頁的嘎吱聲響和頭頂風鈴的叮當聲,他推門進去,一名正在中央一張桌子上整理著暢銷書榜的年輕女子擡起頭,微微一笑,算是打過了招呼。

唐納德注意到,咖啡屋當中坐滿了身穿正裝的男男女女,他們全都就著潔白的瓷杯啜著咖啡。四下裏不見參議員的身影。就在唐納德想要掏出手機查看一下時間,看看自己是否來得太早時,一名特勤人員的身影映入了他的眼簾。

兩排書架夾著一條通道,那人站在另外一頭,樣子很是魁梧。此人所處的位置,正是克雷默書店充作咖啡屋的一角,空間很是逼仄。唐納德不由得笑了,此人的藏身之術可真夠超群的:耳塞、鼓鼓囊囊的兩肋、屋內的太陽鏡。唐納德朝著那人走去,腳下老舊的木質地板在呻吟。

特勤人員的目光移向了他這邊,但很難說清他是在看唐納德還是在看前門。

“我來見瑟曼參議員,”唐納德的聲音略微帶著破音,“有預約。”

那人將頭轉向了一側。唐納德循著他的指引看了過去,只見一條通道盡頭處,瑟曼正在瀏覽著一摞摞圖書。

“啊,謝謝。”他踏進了一架架高聳的陳列著古舊圖書的書架之間。燈光昏暗,咖啡的香味已被混合著黴味的皮革味道取代。

“你覺得這本怎麽樣?”

眼見唐納德走近,瑟曼參議員舉起了一本書。沒有寒暄,沒有疑問。

唐納德看了看厚厚皮質封皮上的燙金標題。“從沒聽說過。”他坦承道。

瑟曼參議員笑了:“你當然沒聽說過。這書已有一百多年歷史了——而且還是法文。我的意思是,你覺得它的裝幀怎麽樣?”他將那書遞給了唐納德。

那本大部頭的分量著實讓唐納德吃了一驚。他費勁地將它打開,翻了幾頁,感覺像是律法類書籍,有著不容小覷的分量,但通過人物對話間寬闊的行距,他還是看得出來這是一部小說。翻過幾頁後,他不由得暗暗贊嘆紙張的輕薄。書脊處,一頁頁紙被細細的藍、金二色線繩密密實實地訂在了一起。他還有幾名朋友對實體書很是鐘情——並非為了裝點門面,而是真的會去讀。細看著手中這一冊,唐納德終於理解他們的懷舊情結了。

“裝幀看起來很棒,”他用指肚摩挲著那本書,“是一本很漂亮的書。”他將它遞還給了參議員。“您就是這麽選書的?主要看封面?”

瑟曼將書夾在胳膊下,又從書架上抽出一本:“這不過是我現在正在進行的另外一個項目的樣品罷了。”他轉過身,眯起雙眼,直視著唐納德。這是一個叫人很不舒服的眼神,讓唐納德感覺自己成了獵物。

“令妹怎麽樣?”他問。

這一問題打了唐納德一個措手不及。一提到她,他便覺得心中隱痛。

“夏洛特?她……她很好,我想。她有了新的調動,想必您也聽說了。”

“我確實聽說了。”瑟曼將手中那本書插回空隙當中,掂了掂唐納德盛贊的那一本,“她能夠再次入伍,我替她驕傲。她是祖國的驕傲。”

唐納德心底裏所想的卻是這一驕傲讓一個家庭付出了怎樣的代價。

“是呀,”他道,“我的意思是,我父母真的很希望能把她給留在家裏,可她已經不適應後方的節奏了。這個……在戰爭結束前,我想她是不能真正放松下來的。您理解嗎?”

“我理解。而且即便到那時,她興許也無法安寧下來。”

這並非唐納德想聽的話題。參議員伸出一根指頭,循著一本書的書脊摩挲了起來。只見那書脊上裝飾著立體花紋,文字更是經過了起鼓處理,很是華麗。老人的目光似乎落在了那一排排圖書之外。

“要是有需要,我可以給她寫上一封信。有時,一名士兵需要的,不過是一句話。”

“如果您指的是讓她打退堂鼓,那她是不會接受的。”唐納德想起了自己這個妹妹在休假期間的種種變化,“我們已經試過了。”

瑟曼的雙唇抿成了一條纖細而又帶有皺紋的線條——憂慮,暴露了他隱藏的年齡。“我會和她談的。對於你們這些年輕人的傲氣,我最熟悉不過,相信我。我年輕時也是這樣,覺得自己不需要任何幫助,以為自己無所不能。”他轉過身來,面對著唐納德,“來日方長。他們現在也有那種藥,對她的戰爭神經症有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