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章

2049,佐治亞,富爾頓郡

伴隨著一陣嘶啞的咆哮,一台前卸式裝載機朝著土山頂端奮力爬來,排氣管當中濃煙滾滾。來到山頂,一鬥泥土雪崩似的從它那長滿鐵齒的鏟鬥中傾瀉而出。唐納德看到,這裝載機更多地是在堆山,而非爬山。

工地上,四處都是這樣的土山在拔地而起。在它們之間,在那一條條迷宮般的臨時豁口當中,大噸位自卸式載重卡車正將泥土和巖石從地面上一個個密密麻麻的深坑當中運出。從地形規劃上,唐納德能夠看出那些豁口總有一天會被填平,最多在兩山相接處留下一條褶皺。

站在其中一座正在漸漸生長的土丘上,唐納德看著那一台台重型機械舞動的芭蕾,而米克則正跟一名承包商說著話。雪白的襯衣、飛揚的領帶,這兩名議員同這個地方似乎有些格格不入。那些頭戴安全帽、臉膛粗糲、十指生繭的人,才真正屬於這兒。就他和米克那副將西服夾在胳膊下面,在佐治亞的悶熱潮濕當中汗流浹背的模樣,再怎麽著——從表面來看——也應該是這樣一場荒誕騷亂的負責人。

又一輛裝載機將一堆土傾倒了出來,唐納德將目光移向了亞特蘭大市中心。土山之間是一片碩大的空地。寒冬雖已漸行漸遠,但光禿禿的樹冠依然不見任何生氣。越過這些,這座南方舊城鱗次櫛比的鋼鐵、玻璃屋脊,便矗立了起來。富爾頓郡整個人口蕭疏的一角都已被清理了出來。一頭,殘存的高爾夫球場依然清晰可辨,正在承受著各種機械的蠶食。

下面的主停車場上,一片幾個足球場大的區域被劃了出來,上面擺滿了貨櫃,當中滿滿當當的都是各種建築材料,比唐納德想象的必要數量似乎要多上許多。不過,從第一刻開始,他就知道這正是政府項目的風格。在這種項目當中,公眾的期待總是和預算一樣,沒邊沒際。要麽,就極盡鋪張之能事;要麽,就什麽動靜也沒有。他奉命做的那部分設計,不過是這一場瘋狂計劃的九牛一毛。他的建築甚至都算不上是一個必要的組成部分,不過是用來以防萬一的。

在唐納德和那片貨櫃之間,盤踞著一片移動式房屋組成的城市。其中一些被用作了辦公室,但絕大部分還是住人。此地就是正在工地上工作的數千男女可以解開頭盔、打卡下班並享受應得的寶貴休息的地方。

許多房屋上都飄揚著旗幟,來自世界各地的工人大軍在此地搭建了一個奧林匹克村。有一天,來自全世界的核廢料都有可能會被埋在富爾頓郡這新鮮的泥土下。這也就是說,全世界在這個項目上都押了賭注。這導致的後勤噩夢似乎同幕後交易扯不上半毛錢的關系。他和米克發現,許多早期的工程延誤都可以歸咎於語言障礙,歸咎於協作團隊不能正常溝通而顯然又放棄了努力。每一個人,似乎都只關心自己的那部分工作,埋頭苦幹,不管其他。

在這座由鋼鐵罐頭組成的臨時城市之外,是一個廣袤的停車場。他和米克正是從那地方跋涉而來的。他們那輛租來的車就停在那兒,是視線範圍內唯一一輛安靜的電力設備。它那小小的銀色車身,在一輛輛濃煙滾滾的重型自卸卡車以及裝載機的包圍之下,噤若寒蟬。這輛不值一提的車子讓唐納德頗生出一番同病相憐的感慨——在工地的這座小土山上是如此,在華盛頓的國會山上也是一樣。

米克用手中的筆記板拍了他的胳膊一下:“嘿,你有沒有在聽我說啊?已經延誤兩個月了,總共六個月了,他們只是破了土。這怎麽可能?”

唐納德聳了聳肩,兩人離開那名眉頭緊鎖的工頭,朝著山下的停車場緩緩而去。“興許,是因為他們選了一群只會裝模作樣,將工作當私活來幹的官員。”他解釋道。

米克哈哈笑了幾聲,捏住了他的肩膀:“老天爺,唐尼,你這話說得可他娘的真像是一個共和黨!”

“是嗎?我覺得這地方咱們可應付不來。”他朝著山上的一個個大坑揮了揮手。兩人開著車朝山下滑去,眼前是一個剛挖出來的深坑。幾輛攪拌車正將混泥土灌進大坑中央,更多的卡車在後面排隊等著,車上的罐子在不耐煩地轉動著。

“你有沒有想過,”唐納德說,“在這其中一個坑當中,將會放上他們讓我畫的那棟建築?有沒有嚇到?這麽多錢,這麽多人。我反正是魂都被嚇沒了。”

米克的指頭插進了唐納德的脖子,痛感襲來。“放松點兒,別跟我探討這麽深奧的哲學問題。”

“我是認真的,”唐納德說,“納稅人的幾十億美元就要落進這泥土當中,堆成我畫的形狀。這要換作以前,未免也太……抽象了一點兒。”

“天,這跟你或你的圖紙根本就無關。”他用筆記板敲了敲唐納德,又用它指了指那片貨櫃場。透過彌漫的塵埃,一名頭戴牛仔帽的彪形大漢正在招手示意他們過去。“還有,”米克說著,轉了一個方向,離開了停車場,“誰能用得上你那個小掩體?這可是同能源獨立有關,同煤炭的死亡有關。你知道嗎,這種感覺,就像是我們其他人都在這兒蓋一棟漂亮的大房子,而你則蹲在角落裏,一遍遍聒噪著滅火器該掛在哪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