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章

2110,1號地堡

《秩序》一書就擺放在桌上,已經打開,頁腳處已被翻得向上卷起。特洛伊再次研究了一遍即將到來的程序——他身為“第五十行動組”組長的第一個職務行為——心底裏不由得想到了剪彩,想到了在一個盛大的儀式上,一個手拿大剪刀的男人義無反顧地替他人承擔起了最難的工作。

《秩序》——他真的覺得——更像是一份處方,而非一本操作手冊。編寫此書的精神病學家已將一切,將人性的所有點滴都計算在其中。而且,同心理領域或其他同人性相關的所有領域一樣,最叫人摸不著頭腦的那部分,通常都飽含深意。

這讓特洛伊不禁在想,自己到底所為何來,他的職位又有多大的必要。他原本做的是一份完全不同的工作,是領導一個單一的地堡,而非所有地堡。他是在最後一刻才被提拔的,這讓他覺得有些隨意,就像是這份工作誰都可以來幹。

當然,盡管他的辦公室很大程度上有名無實,但興許還包含著一些象征意義。興許,他來這兒,不是為了領導誰,而更多的是給別人一種被領導的假象。

特洛伊將目光落回了《秩序》上,一個個文字相繼映入眼簾,但他卻一個也沒看進去。新生活的一切讓他極易分心,胡思亂想。一切都被安排得無比完美——所有的層級、任務和職責——可這又是為了什麽?為了讓你萬念俱灰?

擡起頭,他能夠看到心理服務辦公室的維克多正坐在他自己的辦公桌前,就在走廊對面。走過去問上一問,是一件極為容易的事情。他們對這個地方的定義,賽過了任何建築師。他好想問問他們,究竟是怎麽做到的,竟能讓所有內心都如此空落落的。

將婦女和兒童庇護起來,應該起了一定的作用,這一點特洛伊倒是可以肯定。1號地堡中的女人和孩子得天獨厚,獲得長久的睡眠權,而男人們則留下來輪值。這提前屏蔽了所有的激情,杜絕了男人間的爭鬥。

然後便是程序,叫人內心麻木的程序。這是針對思想的宮刑,對一名辦公室人員日復一日的消磨,讓他一天天癡癡地盯著時鐘,打卡下班,看電視,淪陷在睡意當中,拍上三次鬧鐘,再來上一次。在沒有周末的情況下,情形更加不堪。沒有節假日,有的,不過是六個月的上班,數十年的長假。

這讓他不禁羨慕起了其他設施,其他所有的地堡。在那些地方,走廊當中應該回蕩著孩子的歡笑、女人的輕語,以及1號地堡由內到外所缺乏的激情和歡愉。在這兒,他所能看到的,只有數十個叫人昏昏欲睡的辦公用房裏平板電腦上正播放著影片,以及舒適的座椅上數十雙一眨不眨的眼睛。沒人真正清醒。沒人真正活著。他們想要的,想必正是如此。

看了看電腦上的時鐘,特洛伊發現時間已到。又一天被甩在了身後。距離這一班的結束,又少了一天。他合上自己這一版《秩序》,將它鎖進辦公桌,朝著走廊盡頭的通訊室而去。

他走進去時,兩顆腦袋從電台上擡了起來,全都眉頭深鎖,下面是兩套橙色的工裝。特洛伊深吸一口氣,打起了十二分精神。這是一間辦公室,是一份工作,而他是負責人。他只消打起精神就行,他是來這兒剪彩的。

索爾,無線電工程師的頭兒,摘下頭上的耳機,起身迎接他。特洛伊還隱約記得索爾,他們住在相同的行政樓層,在健身房中也沒少見。握手時,索爾那寬闊而又英俊的面龐似乎攪動了某些更深層次的記憶——一份特洛伊早已學會無視的渴望。興許,這不過是他在學徒期,在他沉入漫長的睡眠之前夢見過的一個人。

索爾向他介紹了通訊室中另外一名身穿橙衣的工程師。對方揮了揮手,並未摘下耳機。名字很快便在記憶中消逝,無關緊要。一副耳機被從架子上摘了下來,特洛伊將其接過,掛在脖子上,並未將耳罩壓在耳朵上,以便聽清索爾的話語。這個房間和其中的布置,讓特洛伊想起了在電腦和自助語音服務出現前,老照片上的那些電話接線員。

腦海中那些早已逝去的畫面,同藥片所引發的顫抖及緊張交織在一起,特洛伊突然覺得一陣咯咯的笑聲從心底裏汩汩湧了上來。笑聲差點脫口而出,不過被他成功地壓了下去。眼看著對一個地堡未來負責人的測試就要開始,而作為總負責人的自己卻突然陷入了歇斯底裏,這並非什麽好兆頭。

“——然後你只需要按設定的問題去問就行。”只聽索爾對他說道。他將一張塑料卡片遞給了特洛伊,後者雖然篤定自己用不著,但依然接在了手裏。這一天當中的絕大部分時間裏,他都在記流程;還有,他相信不管他說什麽,都無關緊要。對一名候選人是否合適的判斷,最好還是留給機器和電腦,留給嵌在遠處一端的耳機當中的那些傳感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