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大起義之年,18號地堡

忌日即生日。他們,那些被留下來的人,便是拿這話來安慰自己的。一名老人死去便意味著一次新的抽簽機會的到來。嬰童的一聲啼哭總會伴隨著父母們的喜極而泣。忌日即生日,就這一點,沒有誰比米什·瓊斯體會更深。

明天,便是他的十七歲生日。明天,他便又長大一歲。同時,也會是他母親的第十七個忌辰。

生命的循環無所不在——一如這大螺旋梯一般,包裹在所有物事之上——但對於一個生命的終結以及另外一個生命的誕生,還是沒人有他這般刻骨的體味。於是,米什就這樣走進了自己的生日,沒有一絲一毫的歡喜。有的,只是他稚嫩的後背上那一包沉重的貨物,以及心底裏對死亡的感悟。

在身後三步之外,米什能夠聽到自己的朋友坎姆,聽到他一邊配合著自己的腳步,一邊被他身上的那一半貨物壓得呼哧直喘。運送部安排活計時,兩名半大小子扔了硬幣——頭像朝上者打頭,坎姆輸了。於是,米什走在了前面,獲得了樓梯上更加清晰的視野。此外,他還獲得了設定步幅以及將心底裏的幽暗醞釀成憤怒的權力。

當天早上,樓梯上人影蕭疏。適齡的孩子還沒起來上學,只有幾名睡眼惺忪的店主蹣跚著去上班。除此之外,便是幾名肚子上沾有油漬、雙膝處縫有補丁的服務人員下晚班歸來。一名男子從上面下來,背上所背的分量顯然並非一名非運送員所該承受的,可米什此時已無意再給自己加上一份貨物。對那人行上一個注目禮,讓他知道已有人將他的不易看在眼裏,便已足夠。

“還有三層。”爬上三十五層,他氣喘籲籲地對坎姆說道。雙肩上的肩帶深深地勒進了肉裏。貨物十分沉重。可更加沉重的,卻是此行的目的。米什幾乎已有四個月沒回過農場了。他的弟弟——當然,倒是時不時能在鴉巢見上一面——算來已有幾個星期沒見了。小家夥來的時候距離他的生日是如此之近,這或多或少有些尷尬,但這也是沒法子的事。他一如既往地相信自己的父親,刻意忽略著這樣一種巧合,忽略著他正在長大的事實。

過了三十五層,前方便是樓層之間的一片空白墻壁,上面滿是塗鴉。自制油漆刺鼻的味道充斥在空氣當中。最近的幾處傑作油漆淋漓,其中一些想必是前一晚才弄上去的。圍欄對面的一片弧形墻壁上,刷著幾個大字:

這就是我們的律法

雖然漆痕猶濕,但地堡當中的這句大俗話卻是那麽老舊。現在,已沒人再那樣說了,已經有些年頭了。再往上走,則是一句更老的:

把它打掃幹凈吧,母親——

剩下的半句,已被油漆塗去,就像是每個人都已耳熟能詳,用不著再去填補一樣。反正,有意思的也是前半句。

頂層去死!

米什笑了起來,趕忙指給坎姆看。這一句想必是某個生於中層之上、對自己的身世很是不滿的孩子所為。一個對自己的“好運氣”忍無可忍的孩子。米什認識這種人,他便是其中之一。他一一看著這些塗鴉,只見今年的壓著去年的,一年年重疊,已有好些年頭。就在這樣一個地方,在樓層之間,在鋼鐵隔柵探出豎井伸入水泥的地方,一條條俗語就這樣延伸了一代又一代。

就要到頭了……

米什從這一條旁走過,竟無言爭辯。就要到頭了。他能感覺到,它就在他的骨頭裏;他能聽到,它就在這地堡松散的骨架和銹跡斑斑的關節當中,在它那喘息的哼哧聲裏;他能看到,它就在那些晚班歸來,將頭縮在脖子裏、雙耳藏在肩後、物什掛於胸前的人們身上。這一切,全都要走到頭了。

當然,對此,他父親可能會哈哈一笑,很不以為然。隔著這麽多層樓,米什仿佛聽到了父親的聲音,聽到父親在對他說,說在他和他弟弟降生前,曾有多少人抱著這樣的想法,覺得自己這一代最與眾不同,覺得所有的一切都將陪著他們走向終點。他父親說,讓人生出這種想法的是希望,而非恐懼。人們談及這樣的結局時,臉上總是掛著難以隱藏的微笑。他們唯一的祝告,便是等到他們走時不會孤獨,只希望所有的好運都陪他們一起埋葬,不會再有新的一代,來過上他們所見不到的幸福生活。

念及此處,米什只覺得脖子一陣刺癢。他擡起一只手抓住了肩帶,用另外一只手理了理脖子上的汗巾。這是他不安時的一種習慣,每每想到事情的終結,他便會情不自禁地想要藏住自己的脖子。

“你在上面還行吧?”坎姆問。

“還行。”米什回頭應了一聲,這才意識到自己已經慢了下來。他用雙手抓住肩帶,將精力集中到腳下,集中到工作上來。自打學徒時代起,他的大腦當中似乎就生出了一個節拍器,只要一碰上雙人運送的活兒,便會嘀嗒嘀嗒響個不停。一對合拍的運送員總能生出一種節奏,一口氣爬上十幾層樓而不覺肩上的貨物多麽沉重。米什和坎姆還沒達到這種程度。偶爾得有一人緊趕幾步,要不就是調整一下步伐來配合另外一人。否則,貨物便會晃悠得非常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