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霍斯頓一步步爬上樓梯走向死亡,而孩子們正在上面玩。他聽到震耳欲聾、肆無忌憚的笑鬧聲。只有無憂無慮的孩子才有辦法笑得這麽開心。霍斯頓步履沉重,繞著螺旋梯,一圈又一圈,一步步往上爬,老舊的鞋子重重踩在鐵梯板上,腳步聲在樓梯井嗡嗡回蕩。

那雙鞋子是父親留給他的,破舊不堪。破舊的鞋子踩著同樣破舊的鐵梯板。梯板上的油漆已經剝落殆盡,只剩角落和梯板底下還有殘留,因為鞋子踩不到。樓上樓下還有其他人也在爬樓梯,樓梯井沙塵飄揚。霍斯頓扶著欄杆,感覺得到那震動。欄杆已經被磨得光滑油亮,那景象總是令他驚嘆。幾百年下來,人的手掌就足以把鋼鐵磨平。

歷經了無數世代無數人的踩踏,每片梯板都微微有點彎,而且邊緣都被磨圓,乍看之下有點像突出的嘴唇。看起來,梯板面上本來應該是有防滑用的鉆石形小凸起。何以見得?因為左右兩側的小凸起都還在,可是靠近中央的都不見了,只剩光禿油亮的鐵皮和油漆的殘跡。

霍斯頓擡起腳,踩上一步,老舊的鞋子重重踩在梯板上,一步又一步。看著眼前的景象,霍斯頓不由得陷入冥想。多少年了,肉眼看不見的鐵分子隨著時間磨蝕,層層剝落,而一代代的生命也隨著時間消逝,灰飛煙滅。當然,這樣的感慨已經不是第一次了,多年來,他偶爾會忽然意識到,住在這裏的人,也許本來不可能存活這麽多年,就像這座螺旋梯,本來也應該撐不了這麽久。狹窄的樓梯井,像一長串綿延不絕的螺旋,深入地底,貫穿整座圓筒形地堡,仿佛一條長長的吸管豎立在玻璃杯正中央。然而,當初設計這座螺旋梯的人,也許根本沒預料到它會承受這麽長時間的損耗,就好像,很久很久以前,這座圓筒形地堡也很可能根本不是為居住設計的。至於地堡原本是什麽用途,如今早已沒人記得了。如今,這座螺旋梯已經成為主要通道,數千居民平日上下樓都依賴它,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在霍斯頓看來,這座樓梯原本的設計,應該是緊急逃生用的,而且使用人數限定在幾十個。

又過了另一層樓——這一層是住宅區。在這個巨大的圓筒形結構裏,每一層樓都像是一片圓圓扁扁的薄餅。霍斯頓跨上最後幾級梯板,也是他此生最後一次上這座樓梯。上頭孩子們的笑聲越來越響亮,如傾盆大雨轟然而下。那是多麽年輕的笑聲,多麽無憂無慮。他們還沒有意識到自己活在什麽樣的地方,還沒有感覺到那來自四面八方的土壤的壓力。他們還沒有意識到自己深埋地底,只感覺得到昂揚的生命力。青春洋溢的生命,未經滄桑,歡樂的笑聲向下灑落,彌漫在樓梯井中。只是,那高亢急促的笑聲,相對於霍斯頓此刻的行動,形成強烈對比,如此的不協調。霍斯頓心意已決,他要“出去”。

當他逐漸接近上面那層樓,發現孩子們的笑聲中,有個聲音特別高亢嘹亮。此刻,他忽然回想起自己在地堡裏的童年時光——就像這些孩子,他也曾經上學,和他們一樣玩耍嬉鬧。當時,在他幼小的心靈中,這座巨大單調的水泥圓筒感覺就像一個浩瀚的宇宙、一個遼闊的世界,一輩子也探索不完。也可以說,它仿佛一座迷宮,他和其他小朋友迷失在裏面,永遠出不來。

只是,那已經是遙遠的三十多年前,遙遠的過去。霍斯頓忽然感覺,三十多年前的童年時光,遙遠得像是好幾輩子的前世,仿佛那是另一個人的美好時光,仿佛那個孩子根本不是他。他幹了一輩子保安官,肩上的重擔令他漸漸忘掉美好的過去。而且,這幾年,他已經來到人生的第三個階段——不再是孩子,也不再是保安官。這幾年,他活在一個秘密中。三年來,他默默等待,然而,他所期待的卻一直沒有出現,到現在,他僅剩的生命力已經消耗殆盡。日子,每一天都比從前的一個月更漫長。跟現在比起來,從前還比較快樂。

最後,霍斯頓忽然發覺,他的手已經摸不到樓梯旁的欄杆,這才意識到自己已經爬到螺旋梯的最頂端。彎彎的鐵扶杆,多年來被無數的手磨得光滑油亮,此刻已經到了盡頭。出了樓梯井,眼前豁然開朗,一片寬闊。這個寬敞的大餐廳,還有旁邊的大廳,是全地堡最寬敞的地方。現在,孩子們的嬉笑聲已經近在耳邊,只見好幾個亮晃晃的小身影在零零落落的椅子間竄來竄去,玩捉迷藏。有幾個大人想制止他們玩鬧。臟兮兮的磁磚地板上,粉筆、蠟筆散落一地,霍斯頓看到唐娜彎著腰在撿。她的先生克拉克坐在餐廳另一頭的桌子旁,桌上有幾杯果汁和幾盤玉米餅幹。他向霍斯頓揮揮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