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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地堡·

盧卡斯實在沒辦法逼自己讀“指令”。他真的讀不下去。那不是他想讀的書。桌上有一盞小台燈,散發出一團溫暖昏黃的光,而“指令”就攤開在桌上。

但盧卡斯卻站在墻前,看著墻上那張巨大的地堡藍圖,看著地堡排列的形狀,那種感覺仿佛看著樓上服務器排列的形狀。同時,他還聽到無線電裏傳來此起彼落的槍聲,那是從遙遠的“最底下”傳來的。

現在正要發動最後一波攻擊。不久前,聽說樓梯間被炸掉,辛姆的部隊損失了好幾個人。不過,被炸掉的不是那個中央樓梯井。現在,他們正要發動另一波攻擊。他們相信,這應該是最後一波了。無線電旁邊的喇叭裏一直有靜電雜音的“嗞嗞”聲,偶爾會聽到白納德在上面的辦公室裏大吼大叫,發號施令,同時還夾雜著零星的槍聲。

盧卡斯知道自己不應該聽那些,可是他克制不了自己。茱麗葉隨時會打電話給他,跟他打聽最新的情況。她一定會想知道目前狀況怎麽樣,結果怎麽樣。他實在不忍心告訴她真相,然而,他更不敢告訴她,他什麽都不知道,因為他不敢聽那些消息。

他伸手摸摸藍圖上的第十七地堡。此刻,站在這裏看著圖,感覺自己仿佛上帝站在雲端看著底下一座座的地堡。他仿佛看到自己在天上伸出手指,穿破灰暗的雲層,整個手掌籠罩著這座建造了好幾百年的地堡,籠罩著茱麗葉。他用手指摸摸地堡上那個紅色的大叉叉。那象征著他們已經失去這座地堡。那紅色的筆跡摸起來滑滑的,好像是用蠟筆畫的。接著他忽然想到,有一天自己也可能會接到同樣的消息,聽到整座地堡的人都死光了,然後,他也必須畫一個大叉叉。他可能必須到白納德的書桌前面,拉開抽屜到處翻找,找出那支紅筆,畫掉那個地堡,抹滅另一個機會,抹滅另一個埋藏的希望。就這樣,他們又失去了某些“資源”。

盧卡斯擡頭看看頭上的燈光。燈光很亮,完全不會閃爍。她為什麽一直沒打電話來?

他的指甲刮到那紅色的筆跡,刮下了一小片蠟,夾在他的指甲縫裏。然而,蠟雖然被刮掉,底下的紙卻還是紅色的。所以,一旦抹滅了,就再也無法挽回,再也無法回復到從前的模樣——

無線電裏依然持續傳來槍聲。無線電裝在一個架子上。盧卡斯走到架子前面,聽著白納德大吼大叫發號施令,聽到有人被射殺。他額頭開始冒汗。他知道那種感覺。扣扳機的感覺。奪走一條人命的感覺。他忽然覺得胸口好悶,兩腿發軟。他趕緊抓住架子,免得自己倒下去。他手上全是汗,抓著架子感覺滑滑的。他看著無線電主機旁邊的傳訊器。無線電被鎖在一個鐵籠裏。他忽然好想拿起傳訊器,告訴底下那些人,不要再打了,不要再繼續這種瘋狂沒有理性的殺戮。他好想告訴他們,這座地堡很可能會被畫上一個大叉叉,而這才是他們真正應該害怕的。他們根本不需要害怕底下那些工人。

他摸摸那個鐵籠。無線電被鎖在裏面,就是為了防止他去操作。他知道瘋狂殺戮根本毫無意義,所以,他確實有一股沖動很想幹傻事,透過廣播告訴所有的人。他很想告訴他們,那樣做太天真,根本改變不了什麽。那些工人只是一時沖動,開槍鎮壓他們確實是一種簡單方便的行動,然而,那解決不了問題。想避免地堡裏的人滅絕,必須靠別的方法,更有遠見的方法,而那需要超乎想象的耐心。

他伸手摸著鐵籠,眼睛盯著無線電上的一個轉盤。轉盤上的指針指著一個數字——18。轉盤四周總共有五十個數字,每個數字代表一座地堡。盧卡斯扯了一下鐵籠,發現根本扯不開。他很想聽聽看另外那些地堡裏是什麽狀況。說不定那裏很平靜,他會聽到他們在聊天開玩笑。如果那些人聊天聊到一半,他忽然插嘴,告訴他們他是什麽身份,那會是什麽場面?他不難想象。他可能會說:“我是第十八地堡的盧卡斯。”而他們可能會問他,地堡為什麽有號碼。盧卡斯會告訴他們,大家要好好相處,對彼此友善一點,因為這世上還活著的人已經不多了。地堡裏有那麽多書,如果沒有人讀,那些書又有什麽意義?在雲層比較稀疏的時候,你會看到天上有數不清的星星,然而,如果人都不見了,再多的星星又有什麽意義?

他不想再聽無線電裏那些槍聲了。於是,他從架子前面走開,從辦公桌旁邊經過。那本令人厭煩的書依然攤開在桌上,桌上的台燈依然散發出昏黃溫暖的光。他毫無興趣。他走到那些書架前面,看看有什麽好玩的書可以看。此刻,他忽然覺得很煩躁,仿佛一只豬在豬圈裏走來走去。也許他應該到樓上的服務器房去慢跑幾圈,不過,慢跑會流汗,流汗就得洗澡。現在,不知道為什麽,他開始很討厭洗澡,覺得那已經變成一種令人難以忍受的例行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