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條條大路通巴黎(第3/6頁)

關於贊助人究竟做了什麽噩夢的念頭煙消雲散,莎士比亞集中精神去贏得這場比賽。

據說納粹有多麽熱愛玩笑就有多麽熱愛藝術。但好玩的是,納粹占領巴黎後,卻搜羅來了他們能染指的一切藝術品,塞進豪華的酒店套房。更好玩的是,納粹撤出巴黎時,首先做的一件事就是帶走這些藝術品。他們做的最後一件事是忘記結賬。

國防軍在深夜裝滿這列火車。這是離開巴黎的最後一列火車,緩慢地穿過巴黎城東北部的市郊地帶,夏日熱浪烘烤著沒有窗戶的悶罐車。自命不凡的美國大兵在列車背後穩步推進。列車前方是德國。

某一節車廂裏有個非常年輕的德國士兵,雖說軍服大了好幾個尺碼,但他依然軍容嚴整。哪怕列車剛出奧奈就突然來了個急刹車,他也還是站得紋絲不動。抵抗軍炸斷鐵路,前方的軌道不見了。

年輕的士兵聽見槍聲和叫喊聲,聽見腳步聲朝他這個車廂而來。他端起槍,靜靜等待。年輕的士兵列出他的選項:殺出一條血路(可能性很小)、自殺(不難)、點燃貨物(未免太殘忍)。他無法決定,難以采取行動,因此只能繼續立正站在那裏,聽著門閂被撥開,車廂門被拉開。

手電筒的光束落在他純粹雅利安的英俊面容上。士兵的身體略略繃緊,等待子彈射來,終結他的生命。

但子彈沒有射來。

“晚上好,”光束後的聲音聽起來無比開心,“哎呀,多麽整齊啊。”這節車廂全都是油畫,光束掃過它們,有些裝在板條箱裏,其他的靠著墻壁碼放。“告訴我,你怎麽認為?”

“什麽?”

“我說,”那個柔和的聲音說,“你覺得這些作品怎麽樣?”

士兵終於能說話了。“都很美麗。”

“對,是啊,不是嗎?”那個男人笑著說,“全都屬於我。”音調稍微變了變,像是對酒店搬運工似的對他說:“謝謝你把它們照看得這麽好……”停頓。提問。

“赫爾曼,先生。”

他能感覺到男人在點頭。“謝謝你把它們照看得這麽好,赫爾曼。”

加斯東·帕萊夫斯基少校 [2] 瞪著那座山。山沒有爆炸。

也許,只是也許,他們不該給炸彈起名叫貝麗爾。他從來沒關心過炸彈的名字。帕萊夫斯基少校煩悶地冷哼一聲。

“稍等一下就好,我親愛的加斯東。”他身旁一位衣著時髦的男人說。他似乎永遠心平氣和,擁有無窮無盡的耐心。從某些角度說法國得可怕,從另外一些角度說又不法國得可怕。

少校周圍有些人在看表,有些人端著望遠鏡在張望,有些人點燃香煙,長籲短嘆。感覺很像巴黎市區的咖啡館,但他們都站在撒哈拉沙漠的一片平原上接受炙烤。

“真不知道我為什麽會在這兒。”少校嘟囔道。“練習怎麽蓋橡皮圖章嗎?”

“啊哈,我認為你知道。”那男人又熱乎起來,他臉上永遠帶著笑容。“核能幾乎是這個世界已知的最強大的一種力量。”

“幾乎?”加斯東挑起一側眉毛。

“哦,誰知道呢?”他的同伴皺眉道,但笑容仍在原處。“它當然是人類最偉大的成就。在你修建那麽多核電站之前,我認為你確實應該親眼看看核爆炸是什麽樣子。”

哦,好吧,加斯東從小就喜歡看焰火。哪怕在戰爭期間,看見炮火齊射映紅夜空,他還是很開心。但這次不一樣。身旁這個親切男人讓他一瞬間有點不舒服。關於他和他的家人始終有些傳聞(真的只是傳聞嗎?),他們在戰爭期間通敵?但另一方面,誰家沒有這種傳聞呢?再說現在畢竟是新法蘭西共和國了。也許就用得著這種人。假如帕萊夫斯基的計劃能夠成功就更是用得著了。少校希望法國能走在核能利用的最前沿,這個男人說服他建造比這個國家目前所需電能更多的核電站。“我們必須考慮未來,加斯東。”他是這麽勸加斯東的。

唉,有何不可呢?加斯東心想。能讓後人記住我就行。

他再次望向那座山,山終於爆炸了。但沒有按照計劃那麽爆炸。山沒有徑直炸向天空,一團巨大的火球沿著平原朝他們滾滾而來。強光灼痛他們的眼睛,連少校都忍不住毫無意義地尖叫著向後畏縮。

火球隨即消失,比出現時還要突兀,嗆人的黑煙取而代之,淹沒了他們。

最後,加斯東站起身,注意到那位同伴始終站得筆直,白色亞麻正裝粘上了一團團的黑灰。他笑得分外燦爛。

“多麽令人難忘的表演啊,相信你肯定同意。”他笑道。

“但……”加斯東一時間說不出話。他咳嗽幾聲,清除堵住喉頭的黑灰。“不該發生這種事的!剛才那樣安全嗎?”

“哦,百分之百安全。”那位同伴把手帕疊好,插進胸袋。“百分之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