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哈裏・謝頓走進帝國圖書館(腳步有點跛,最近這個毛病越來越常犯),朝一排貼地滑車的方向走去。在圖書館建築群無邊無際的回廊中,這種小型交通工具能夠通行無阻。

然而,坐在某間銀河地理凹室的三個人吸引了他的注意。那裏的三維銀河輿圖表現出銀河系的完整風貌,此外,當然,每個世界都緩緩繞著星系核心旋轉,同時還進行著轉軸與前者垂直的自轉。

從謝頓所站的位置,他能看見邊境星省安納克裏昂以鮮艷的紅光標示出來。它位於銀河的邊緣,占有廣大的範圍,但其中的恒星相當稀疏。安納克裏昂的不凡之處既不在財富也不在文化,而在於它與川陀的距離:足有一萬秒差距之遠。

謝頓一時興起,在三人附近的一個電腦操作台前坐下,隨便打了一個搜尋指令,心裏明白得花上無數時間才能找到答案。某種直覺告訴他,他們一定是出於政治因素,才會對安納克裏昂有這麽強烈的興趣——它在銀河中的位置,使它成為當今帝國政權最不保險的領域之一。謝頓的眼睛盯著自己的屏幕,但耳朵則聽著身旁的討論。圖書館裏通常很少會聽到有人談論政治,事實上,根本就不該做這種討論。

謝頓不認識這三個人,這沒有什麽好奇怪的。帝國圖書館的確有些常客,而且還真不少,大多數謝頓都認得出來,甚至還跟其中一些講過話。但這座圖書館對所有的公民開放,並沒有資格限制,任何人都能進來使用其中的設備。當然是在限定的時間內。只有精挑細選的少數人,例如謝頓自己,才會獲準“長駐”館內。謝頓在此擁有一間上鎖的個人研究室,而且得以動用該館的一切資源。

其中一人(謝頓將他想成“鷹勾鼻”,理由很明顯)正激昂地低聲發表意見。

“讓它去吧,”他說:“讓它去吧。試圖維系它,將花費我們巨大的人力物力,而且即使那樣做,也唯有他們待在那裏才有效。他們不能永遠待在那裏,一旦他們離開,情勢便會立刻回到原點。”

謝頓知道他們在談論什麽。三天前,川陀全視才報道了這則新聞,說帝國政府已決定展示一次武力,好讓桀驁不馴的安納克裏昂總督乖乖合作。謝頓自己的心理史學分析早就告訴他,這樣做注定徒勞無功,但政府一旦鬧起情緒,通常是不會接受任何勸告的。謝頓聽著鷹勾鼻說著自己說過的話,不禁露出淡淡的、嚴肅的微笑。這年輕人沒有心理史學知識的指引,竟然就能說出這番話來。

鷹勾鼻繼續說:“如果不理會安納克裏昂,我們又失去了什麽?它仍會在那裏,仍在原來的地方,仍在帝國的邊緣。它不會長了腳跑到仙女座星系去,對不對?所以說,它還是得和我們貿易,日子會繼續過下去。他們是否向皇帝敬禮又有什麽差別?你永遠無法看出其中的差別。”

謝頓心中將第二個人命名為“禿子”,理由甚至更明顯。這時禿子說:“只不過整件事並非孤立於真空中。如果安納克裏昂走了,其他的邊境星省也會跟著走,帝國就會四分五裂。”

“那又怎樣?”鷹勾鼻激憤地悄聲道,“反正,帝國再也無法有效地自我管理,它太大了。讓邊境脫離,自求多福——但願它做得到。這樣一來,內圍世界反倒會更強大,而且情況會更好。邊境不必是我們的政治領域,但仍然會是我們的經濟領域。”

此時,第三個人(“紅面頰”)說:“我希望你說得對,可是這樣行不通。如果邊境星省都爭取到獨立,每個星省會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掠奪鄰邦以擴充自己的實力。戰爭和沖突將接連不斷,最後每位總督都會夢想當皇帝。那將會像川陀王國崛起前的那段日子,會出現延續好幾千年的黑暗時期。”

禿子說:“情況當然不會那麽壞。帝國有可能分裂,但人民一旦發現分裂只意味著戰爭和貧困,帝國便會迅速自我愈合。人們會懷念一統帝國曾經擁有的黃金歲月,一切都會否極泰來。你也知道,我們不是蠻人,我們會找到一條出路。”

“正是如此。”鷹勾鼻說,“我們一定要記得,在過去的歷史上,帝國曾經面對一個接一個的危機,而且一次又一次沖破了難關。”

但紅面頰一面搖頭一面說:“這不只是另一次危機,這是糟得多的一件事。帝國已經衰落了好幾代,執政團的十年統治又摧毀了經濟。自從執政團垮台、新皇帝即位以來,帝國一直十分疲弱。銀河外緣的總督們什麽也不必做,帝國即將被自己的重量壓垮。”

“對皇帝的忠誠……”鷹勾鼻說了半句便被打斷。

“什麽忠誠?”紅面頰說,“克裏昂遇刺後,我們有好多年沒一個皇帝,但人人似乎都不怎麽在意。而這個新皇帝只是個擺飾,沒有什麽事是他能做的,沒有什麽事是任何人能做的。這不是另一次危機,而是帝國的終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