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克羅茲(第3/3頁)

當天,克羅茲或利鐸有好幾次脫掉挽具,從雪橇上或各自的梅爾包裏拿出望遠鏡,讓視線穿過幾英裏的冰原去看那只動物。

它離他們至少有兩英裏,用四只腳走路。從這距離來看,可能只是另一只過去三年裏射殺過的白色北極熊。但是後來它用後腳站起來,身體高過周遭的冰巖和小冰山,嗅著空氣,目光射向他們這裏。

它知道我們已經棄船了,克羅茲透過多次陪他去南北兩極、表皮磨粗、傷痕累累的銅制望遠鏡看著它,心裏想著。它知道我們要到哪裏去,打算比我們先到達。

他們一整天都在拉雪橇,只有在下午太陽落下時才停下來,吃冰冷罐頭裏被凍成塊狀的食物。他們規定配額的腌豬肉與發黴的比斯吉都吃完了。在黑暗像滿溢的墨水將整片天空染黑之前的片刻,分隔威廉王陸塊和海上堆冰的冰墻,仿佛一座同時點燃萬盞煤氣燈的城市。

他們還有四英裏路。現在已經有八個人躺在雪橇上了,其中三名水兵還沒有恢復意識。

淩晨一點多,他們翻越了將堆冰與陸地分開的高大冰障。風還是不大,但溫度繼續下降。幾個星期來,許多部雪橇曾經在這裏經過,即使如此,翻越這道屏障並沒有更容易些,因為冰層的劇烈活動再次讓兩側冰山把上千塊大冰塊推下來,擋住他們的路。有一回他們暫停下來,重新系好繩索以便將雪橇拉過三十英尺高的冰墻時,利鐸中尉又測了一次溫度:零下八十二度。

克羅茲已經陷入精疲力竭的深淵,好幾個小時來幾乎是無意識地拉雪橇與下命令。太陽快要落下,他最後一次往南方的遠處眺望,看見那只動物已經走在他們前面、正輕易地躍過那道冰障時,他犯了一個錯誤:他脫掉連指手套及手套,在日志上記錄一些位置,但是忘了把手套戴回去就直接拿起望遠鏡,他的手指及手掌心當下凍在望遠鏡的金屬上。他趕緊把手縮回來,但為時已晚,他右手的拇指及三根指頭上的一層皮和肉已經被撕掉了,左手掌也受了傷。

在北極,這樣的傷口不會愈合,尤其是已經出現壞血病初期的症狀。克羅茲痛得暫時離開眾人,到一旁去嘔吐。入夜後,大夥兒還是不斷地拖、拉、提及推雪橇,這些動作只讓他受傷的幾根手指和左手掌更加惡化,帶給他更惡心的灼熱感。在挽具背帶的巨大壓力下,他的手臂和肩胯的肌肉都已經淤傷,而且呈現內出血。

淩晨一點半,他們到達最後的冰障時,頭上的星星與行星正在晴朗卻冰冷無比的天空裏閃爍移動,克羅茲一度笨到考慮把所有雪橇都留下,然後大夥兒死命越過冰冷的沙礫地及積雪,沖向一英裏外的驚恐營。隔天其他人可以和他們一起回來,幫他們拖這些重擔走完最後一英裏路。

還好,克羅茲的心智及指揮官的直覺沒有完全喪失,他馬上就拒絕了這個想法。他當然可以成為幾個星期以來第一個不顧雪橇的人,然後搖搖晃晃、不帶裝具與糧食跨越冰原,走向安全的驚恐營,以確保自己能活下來。只不過,這麽做會讓他在一百零四個還活著的船員與軍官眼中,永遠失去領導權威。

當大夥兒要把雪橇推拉過冰障時,即使手上的撕裂傷讓他痛得經常悄悄嘔吐(克羅茲的心靈深處注意到,在提燈光下他吐的液體是紅色的),他還是繼續發號施令,並且動手幫忙三十八個還能做事的人,把他們自己以及雪橇推過冰障,下到岸上會刮損雪橇滑板的沙礫地和冰地。

要不是克羅茲很確定冰冷會把他嘴唇的表皮也撕裂,他一定會在黑暗中雙膝跪地親吻結實的土地。在最後這一英裏路上,他們可以清楚聽到雪橇滑板刮磨底下的沙礫與石頭發出的聲響。

驚恐營有火炬在燃燒。他們到達時,克羅茲是第一部雪橇最前頭的雪橇拉夫。他們拖著沉重的雪橇及雪橇上失去意識的人走最後幾百碼路進入營地時,每個人都想把身體站直,即使步履蹣跚,也要把身體挺起來。

帳篷外有一群穿著全套制服的人在等待。一開始克羅茲對於他們的關心很感動,他深信火炬光下這二十多人一定很想派搜救隊去尋找遲遲未抵達的船長及夥伴。

克羅茲傾身向前,拉著雪橇走最後六十英尺,進到火炬的光中;雙手的傷及肩上的淤血還是讓他疼痛難當,但他心裏在想一個到達時可以講的笑話,大概是宣布今天算是另一個聖誕節,接下來每個人都可以睡上一整個星期之類。不過,費茲堅船長和其他幾個軍官已經先走過來問候了。

這時克羅茲才看到他們的眼神:費茲堅的眼神,維思康提、德沃斯、考區、哈吉森、古德瑟和其他人的眼神。透過梅摩·摩伊若的第二視覺,或他身為船長的精準直覺,或透過一個已經累到完全不受思想幹擾的人的清晰知覺,他知道發生什麽事了。事情已經超出他的計劃或希望,而且很可能永遠都不會如他所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