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多雨的清明

一連大半個月都是陰雨天,難得見到太陽,屋子裏所有東西都潮乎乎的,就連空氣都像是發了黴一樣。範哲出門時正看到鄰居家的吳師傅好像也是要出去,他的母親程老太在一旁著急地吩咐著什麽。程老太是從蘇北農村來的,在城市裏居住這麽多年了,卻還時不時掛念著鄉下的莊稼地,常念叨這些年“梅雨”變得有名無實了,不是早就是遲,還有不少“空梅”的年份。

“我吃的鹽巴多過你吃的米,叫你多買些大米不會錯的。”程老太近年來耳朵不好,聲音變得更大,“清明時節天天下雨不是好兆頭。我早說過的——發盡桃花水,必是旱黃梅。看吧看吧,今年篤定又是‘空梅’了,過幾個月新米出來必是要漲價的。”

吳師傅看到範哲,像是見了救星般叫道:“範老師你是文化人,來給我媽說說理。我跟她說了現在不比從前,哪裏還需要囤大米。就算哪一片遭點兒災,中國這麽大也不妨事的。範老師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範哲沒有什麽思想準備,下意識地點點頭,不過他覺得吳師傅說得沒錯。

程老太看到範哲點頭,顯然不是支持自己,臉上的褶子頓時擰了起來,聲音分貝再度提高,“發盡桃花水,必是旱黃梅。你們自己看這個天氣,嘖嘖,天天下雨,出門都難噢。早年間的清明時節哪是這樣。不信老人言,吃虧在眼前,總之叫你多買些大米回來是沒有錯的……”

範哲看到自己解決不了鄰居家的爭執,只得歉然地笑笑下樓,走了老遠還聽得見程老太在念叨“發盡桃花水”。也許人年紀大了都差不多,就像範哲的母親也總是隔三岔五地從老家打電話來絮叨。雖然家中老二早已延續了範家的香火,但老母親總希望這個已經四十好幾的大兒子也能過上正常的生活。在她看來,範哲是被什麽東西迷了心神,不然怎麽會入了什麽勞什子洋教當洋和尚。範哲以前還給她解釋這是正大宗教,是國家都要保護的一種信仰,但很快就發現這種解釋在老人家面前毫無用處。老母親還打聽到信洋教的人是可以成家的,範哲只得再跟她解釋洋教也分得細,只有新教也就是中國老百姓俗稱的基督教的神職人員能結婚,天主教的神職人員是不可以的。老人家聽完後的第一句話就是“反正都是洋教,你就給我轉到基督教去”。範哲當然只能苦笑,算是徹底明白了什麽叫作徒勞。

今天範哲本來受邀要到工業區的一家企業做講座。現在沿海這邊工業區的不少企業都從事來料加工,屬於勞動密集型的,動輒雇用數以萬計的工人,對這些年輕人的思想管理是一個由來已久的老大難問題。資方發現,如果年輕人多一些信仰,在精神上有所寄托,對於加強企業的日常管理頗有助益,所以近來範哲常常接到企業的邀請,給工人們辦講座。企業倒沒有明確說想讓工人入教,當然也沒表示反對,也就是順其自然的意思。範哲當然非常重視這件事,每次講座之前都會做充分的準備。但今天範哲剛準備出門就接到教會電話通知,說是民族宗教事務局領導要來視察。範哲有些納悶,之前民宗局的確是發過一個通知,但時間是定在下周的,像這樣突然改變計劃的例子以前很少出現。範哲只好打電話告訴企業自己去不了,對方倒是很通情達理地同意改期。

來的人有點兒多,聖心堂小小的會客室坐不下,一些大約不太重要的客人只能站著。在站立的人群中,範哲見到了區長,還有李欣的面孔,這使得他不禁揣測端坐正中的那位著中山裝的中年人是何人物。氣度上那人同靳豫北有點兒類似,但範哲判斷這人的地位應該比靳豫北低一些——雖然這沒有任何依據。另一件讓範哲有些意外的事情是,範小居然也在會客室裏。她是聖心堂收養的孤兒之一,看來今天有人特地把她從學校接了過來。看到範哲進門,範小調皮地眨巴著眼睛。聖心堂的人都知道,對範哲來說,範小與親生女兒無異。實際上,範小自己從來就是這樣認為。那年有位教友告訴她範哲不是她的父親,結果作為對造謠者的懲罰,她中午在那人帶的盒飯裏加了一大把鹽。但這次事件讓範哲明白,真相永遠具有最強大的力量,與其讓小小從別人口中得知真相,不如由自己親自告訴她。於是,小小在九歲的時候終於知道了多年以前那個冬天雪夜裏發生的事情。範哲對小小說,人世間的普通孩子都有父母,這很平常。但小小你是天使,天使是沒有人世間的爸爸媽媽的。很難確定小小是否完全聽懂了這番話,但她聽完後傷心地哭了,同時語氣無比肯定地對範哲說:“小小是天使,你是天使的爸爸。”而正是這句話讓範哲一直強忍的眼淚奪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