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偵探與偵探的父親(第3/5頁)

他用力扯下纏結指環扔出去。指環在火星建築模型間反彈,綠怪物趕忙躲到床底下。他猛踢大教堂,教堂的一部分分解成惰性臨時物質,空中升起白色塵埃。他繼續破壞其他模型,最終地板上滿是塵埃和碎片。

他在廢墟中坐了一會兒,思考該怎麽把它們復原。但他的手始終拿不穩東西,而且似乎再沒有任何東西能拼到一起。

第二天是火星日,伊斯多照例去亡者之國見父親。

他與其他哀悼者一起,默默走下反轉塔漫長的旋轉樓梯。一夜無眠,他的眼睛疼痛難忍。反轉塔像水晶奶頭一般掛在城市腹部,整個旅程期間都能看見城市的影子、看見城市的無數條腿以緩慢的上下起伏的節奏行走。每走一步,上方的平台都要移動、相互連結,將重量分布做優化處理。一切都被橘紅色塵埃沾染。曾經是衛星、後來被內部的小奇點變成恒星的火衛一,它的光線給世界蒙上一層古怪的感覺,仿佛永恒的黃昏。

今早來的哀悼者沒幾個。伊斯多走在一個黑皮膚男人身後,簡易太空服的重量壓彎了那人的後背。

有時他們會在平台上遇見復活師,對方總是戴著面具,默默操控平台移動。下方默工的動作被塵霧掩蓋,但衛墻卻清晰可見。這些防護墻朝地平線延伸,界定出城市前進的路線,也將城市留在身後的新生命護在中間。城市過處,仿佛濃墨重彩的大筆劃過,在它身後布滿合成生化物和負責地球化改造的機械。與它的兄弟姊妹城一樣,忘川也想將火星重新塗成綠色,到頭來卻總是逃不脫虎怖機的攻擊。

反轉塔底部有電梯等著他們。復活師發給每人一只領路的螢火蟲,附帶嚴厲的指示:必須在中午之前回到這裏。一位復活師幫伊斯多穿好簡易太空服。這套太空服是忘川自己的產品,用的雖說是現代可編程材料,卻在時尚設計方面用力過頭,采用了太多的黃銅與皮革,最後的成品仿佛古老的潛水服。手套太過蠢笨,他幾乎拿不穩自己帶來的鮮花。他們從氣閘擠進電梯——其實不過是個平台,用納米線吊著。電梯下降到橙色塵霧中,隨著城市的步子前後搖晃。接下來,他們便到了火星表面,每個人都跟著自己的螢火蟲,頂著大鐘一樣的頭盔緩緩移動。

城市巨大的身軀高聳在頭頂,仿佛更加笨重的第二層天空。平台交匯處有裂痕與縫隙,像發條機械一樣緩慢移動。從這裏能清楚地看見城市的腿,仿佛一大片多關節長杆,模樣十分脆弱,似乎無法支撐城市的重量。天空墜落的想法讓伊斯多很難受,過了一會兒,他決定把視線鎖定在螢火蟲身上。

他腳下的沙地已經被默工踩實——用它們的腳、履帶和其他各種用於移動的部件。它們的身影無處不在。有的很小,匆忙從他腳邊跑開,仿佛他是一座巨大的城市,正從它們的土地上大步跨過。那些從事地球化改造的默工卻比成年男人還大,一群群集體行動,在藻類與浮土上辛勤勞作。一個巨型默工大步走過,大地在它腳下顫抖;它像長了六條腿的毛蟲,比摩天大樓還高,大概是去糾正城市某條腿的平衡,或者確保城市落地時地面安全可靠。伊斯多遠遠看見一個空氣廠默工,它仿佛自帶軌道的工廠,本身就是一座小城市,周圍是無數飛行默工,鋪天蓋地般將它圍在中間。螢火蟲不許他逗留,領著他快步穿過城市的影子,來到前方,他父親修建虎怖機防衛墻的地方。

他父親現在十米高,長著長長的昆蟲身體。陣陣碾磨聲中,他鉆進火星的風化層,借助化學處理系統弄出化成粉末的石頭,加入合成生化細菌後就有了造墻的材料。他喙一樣的嘴裏流出材料,一打又細又長的胳膊動作飛快,將材料塑造成型,一層一層地建造墻壁。他的甲殼帶著金屬的色澤,在橙色光線下仿佛生了銹。他腰上有一處凹痕,一條新胳膊剛從這裏萌芽:那是最近一次與虎怖機戰鬥留下的紀念。

他與另外一百個默工並肩工作。其中一些爬到同伴肩頭,把墻越砌越高。他父親負責的那段墻明顯與眾不同:上面布滿人臉、浮雕和各種形象。絕大多數幾乎立刻就被毀掉了,因為塊頭稍小的機械默工要在墻上安裝武器。但伊斯多的父親似乎並不在意。

伊斯多說:“父親。”

默工停下手裏的活兒,緩緩轉向伊斯多。他的金屬甲殼迅速冷卻,發出啪啪的呻吟。伊斯多照例因恐懼而顫抖:有一天,他也會進入那樣一具身體裏。父親矗立在他面前的橘紅色塵埃中,仿佛一株插滿利刃的大樹。安裝在他手上的各種機械裝置緩緩減速,最後停止了轉動。

伊斯多說:“我給你帶了花。”全是他父親的最愛,纖長的阿蓋伊百合。他仔細地將花束放在地上。他父親萬分小心地輕輕拾起。他的利刃重新轉了一秒鐘,負責塑形的、蛛腿似的胳膊一陣舞動,然後,默工將一尊迷你雕像放到伊斯多身前,是用造墻的深色材料捏成的:一個微笑鞠躬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