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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時候在荒野上,我見過無數次雷雨。在舊地上,我、伊妮婭和貝提克經常會在晚上到她小屋外坐著,望著北方山嶽上移動的巨大雷暴。但我不曾想過,這世間會有眼前這樣的景象。

那深淵——這是我前面用到的稱呼——跟黑色的地面毫無差別,遙遠得令人發笑,想想便應是一片巨壓和酷熱之地。但是,現在那深淵中滿是光芒,閃電從一處可見的地平線跳到另一處,就像是一連串核彈發生了爆炸,我目睹著這光亮與轟鳴聲的鏈狀反應,不由得在心中想象,整個半球的城市都在這片光海中毀滅的景象。我緊緊抓住小舟的一側,心裏念著一些安心的話語,希望這風暴離我有幾百公裏的距離。

但閃電卻沿著高聳的積雨雲爬了上來。一陣陣白光開始和成片的五彩極光相互較量。一開始,雷聲是亞音速,聲音很輕,但非常可怕,之後變成音速,非常響,更加可怕。在突如其來的下降氣流和如升降機般飛快的上升暖氣流的作用下,小舟和帆傘搖晃起來。我使出全身力氣抓住小舟兩側,對著上天念叨,暗自希望自己看到的並不是真的。

接著,閃電開始在雲塔之間閃現。

通信志評估過這個地方的大小,我自己也做過推理——這裏的大氣層深達數萬公裏,地平線非常遙遠,從我這兒到日落之處,可以扔上好幾十個舊地和海伯利安。但是,那一道道閃電束最終讓我確信,這個世界是為巨人和神祇打造的,並不適合人類。

那閃電比密西西比河還要寬,比亞馬孫河還要長。那兩條河我都見過,而這些閃電束切切實實出現在了我的眼前。我完全明白。

我彎腰蹲坐在小座艙中,就好像如果這艘飛翔小舟被閃電束擊中的話,這動作能幫上一點忙似的。我胳膊上的汗毛都豎立起來,脖子和頭皮有一種縮緊的感覺,我意識到,原因正在於此——我的頭發肯定就像一窩蛇,在那裏扭動。通信志的觸顯面板上正閃動著超載警報,它很可能在朝我喊話,但是在那暴虐的漩渦之中,就算是激光炮在我耳邊十厘米外開炮,我也聽不見。熱氣流和內爆的低壓氣體捶打著我們,帆傘上下起伏,撕扯著吊索。有一次,一道閃電忽地炸下,讓我失明了片刻,小舟踏著它的尾巴,往上一蕩,甚至超過了水平線,高過了帆傘。我覺得吊索馬上會支撐不住,我和小舟將會掉進帆傘和那一堆吊索之中,接著往下掉上幾分鐘——或者幾個小時——最後,壓力和巨熱會結束我的驚叫。

小舟蕩了過去,接著又蕩回來,就像是一條發狂的鐘擺,但始終位於帆傘下。

身下的雷暴橫沖直撞,一束束鏈狀閃電在一座座雲塔中向上躍動,灼熱的閃電束在巨塔間縱橫交錯,就像是狂暴大腦中的一個個神經元,正在發射蛛網般的電沖,除此之外,許許多多球狀閃電和鏈狀閃電競相從雲層中掙脫了束縛,浮在了小舟所在的黑色天空中。

我注視著身下不到一百米外的一條漂泊的球狀電束,它正波動著,翻湧著,大小跟一顆圓形的小行星差不多——一顆電子小衛星。它發出的聲音真是無法用言語形容,但是往事不請自來,從天而降,我想起自己曾有一次身陷天鷹大陸的森林大火中,想起了五歲時,曾有龍卷風刮過原野,在我們的旅隊頭上掠過,想起等離子彈在冰爪的藍色冰川上引爆。但是,這些記憶即便全都合並起來,都不及眼前的這場能量風暴,它們正在小舟下翻滾,就像是藍光和金光構成的失控巨石。

風暴持續了八小時之久,之後的黑暗又延續了八小時。我在頭一個八小時裏活了下來,在後一個八小時裏睡了一覺。當我醒來時,身體還在顫抖,口渴難當,腦中徘徊著光和聲的夢境,耳朵也暫時沒恢復過來,很想撒泡尿,但卻擔心跪起來的時候會不會掉出座艙。此時,雲柱已經取代了昨晚的廟宇巨柱,晨光已經將它們的另一側塗上了光彩。日出比日落樸素一點:璀璨的白光和金光從卷雲天頂開始,順著積雲和雨雲往下爬,一直爬到我這一層,而我正在這裏冷得簌簌發抖。我的皮膚、衣服和頭發都濕了,在昨晚瘋人院般騷亂的某個時刻,天上下過雨,而且還下得很大。

我跪到墊著軟墊的船體上,左手緊抓著座艙的邊緣,在確信小舟的晃動已經較為平穩時,便開始解決正事。在晨光下,金色的細長水流閃閃地發著光,墜入無垠的深淵。那深淵再一次變回高深莫測的黑紫色。我的後背下側有些隱隱作痛,讓我想起前幾天的腎結石噩夢。現在看來,那段時日似乎已經恍如隔世,離我非常遙遠了。啊,我想道,要是現在再尿出一顆小石子,我可抓不住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