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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深不到一米半。我可以用健全的那條腿站在裏面,水流也只不過在我腰部流動,濺潑著我的胸膛。而且,水很暖和,似乎還減輕了斷腿的疼痛。

這溫熱肉湯中可有好多活潑好動的微生物,大多是從種艦時代變異過來的,它們正饞涎欲滴呢,勞爾老夥計。

“閉嘴。”我呆呆地說道,同時向四周望去。我的左眼腫了起來,結著一層痂,但還是能看。腦袋疼得厲害。

灰暗的水流上,四面八方地矗立著無數根樹幹,伸向灰蒙蒙的細雨中。滴水的棕櫚葉和樹枝是一種非常暗的深綠色,看上去幾乎像是黑的。左手方向似乎微微有點光,而且那個方向的爛泥似乎更加堅實一點。

於是我朝那個方向移去,一面從一根樹枝抓向另一根樹枝,一面移動左腿往前進,時而在低垂的棕櫚葉下貓貓腰,時而像慢動作的鬥牛士一般轉向一側,繞開漂浮的樹枝和其他殘骸。整個向光亮前進的過程花了幾個小時。但我沒有更好的選擇。

叢林中泛濫的大水最終匯入了一條河流。我抓住最後一根樹枝,感覺身下的水流正試圖將那條健全的腿拖進去。我向眼前無邊無垠的廣闊水域望去,河面暗暗的,看不見河對面——不是因為河寬得沒有盡頭(水流和漩渦從左流向右,從中可以看出,這是一條河,而不是什麽湖或是江),而是因為河面上繚繞著一層迷霧,一層低矮的雲霧,它們遮蔽了一百多米外的一切。河水灰暗一片,暗綠的樹木濕淋淋的,雲霧灰蒙蒙的。天色看上去似乎在變暗。夜幕正在降臨。

我已經用這條腿盡了全力。高燒燒得非常厲害,雖然叢林裏很熱,但我的牙齒卻在顫抖,雙手幾乎控制不住地抖動。在泛著洪水的叢林裏艱難前進的過程中,骨折有點加重,疼得我想要大叫。不,我承認,我的確一直在喊叫。起初聲音很輕,但隨著時間慢慢推移,疼痛越來越厲害,情況越來越糟糕,於是我開始大聲喊叫起地方軍的古老行軍曲,接著是在湛江上當船夫時學會的下流打油詩,最後變成了純粹的喊叫。

你這建木筏的想法就是這副德性?

我已經習慣了腦中的刻薄話語。我意識到它並沒有催我躺倒在地,慢慢等死,而只是批評我為了活命所作的努力並不足夠,我便開始和它友好相處。

嗨,勞爾老夥計,來了個絕妙的乘木筏的機會。

河流卷過來一棵完整的樹,麻花狀的樹幹在深深的河水中不斷翻滾。現在,我站在那兒,水已經沒到了肩膀,離真正的河水只有十米的距離。

“是啊。”我大聲說道。手指抓著光滑的樹皮,慢慢滑脫。我挪了挪位置,把自己拉上去一點。這一次,有什麽東西磕到了我的腳,讓我眼前一黑。“是啊。”我又說了一遍。我保持清醒的概率有多大?天不黑的概率呢?或是我堅持下去,趕上另一班樹木筏子的概率?朝那棵浮樹遊過去幾乎不可能。我的右腿已經廢了,另一條腿和兩條胳膊正不住顫抖,像是中風了。我現在的力氣只夠抓著這條樹枝再堅持一分鐘。“是啊,”我再一次說道,“見他媽的鬼!”

“打擾了,安迪密恩先生,你是在跟我說話嗎?”

突然冒出的聲音嚇得我差點放開手裏抓著的樹枝。但我還是用右手緊緊抓住,放下左手,在暗淡的光線下審視左手腕。通信志正微微亮著,上一次我看的時候並不是這樣的。

“啊,我真該死。飛船,我以為你壞掉了呢。”

“先生,通信志的確壞了。記憶被擦除,神經電路已經完全不起作用。只有通信芯片還在緊急備用能源下運轉。”

我朝自己的手腕皺皺眉頭。“我不明白。如果你的記憶已經被擦除,神經電路也……”

河水牽扯著我的斷腿,不斷引誘我松手。我暫時沉默了幾分鐘。

“飛船?”最後我終於說道。

“有何吩咐,安迪密恩先生?”

“你在這兒?”

“當然,安迪密恩先生。我遵照你和伊妮婭的命令,一直在這兒待著。我很高興,所有必需的修理工作都已經……”

“現身。”我命令道。天幾乎黑了。迷霧的觸須越過漆黑的河面,朝我盤卷而來。

飛船呈水平狀升了起來,濕淋淋的,船頭離我僅二十米,船體仍有一半在中部河道中,就像是一塊突然冒出來的巨石,擋住了水流的去路。一艘黑色的浮置遊船,全身傾瀉著吵鬧的溪流。在船首,在遠處迷霧中那濕淋淋的黑色鯊鰭上,導航燈閃爍著亮光。

我大笑起來。也可能是在大哭,或者,僅僅是在呻吟。

“你是想自己遊過來呢,先生?還是要我到你那邊去?”

我的手指快要支撐不住了。“到我這邊來。”我一面說,一面用雙手緊緊抓住樹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