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美好的一天

馬克渾身打著冷戰,他很久都沒這樣了。

他剛醒過來,拂曉第一縷陽光透過一排木頭的縫隙灑進他的小木屋裏。他幾乎從來不用自己的毯子,這是一張很大的麋鹿皮,是他兩個月前從捕獲的獵物身上剝下來的——為此他感到很自豪。就算他真的蓋了這毯子,那只是圖個舒服,而不是為了取暖。畢竟他們居住的世界正慘遭熱浪的襲擊。或許這正是變化的跡象,木頭縫裏不僅透過了陽光,也吹來了一陣晨風,他感到了一絲涼意。他把毛茸茸的獸皮往上拉到下巴處,轉身仰臥著,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

亞歷克還在木屋另一頭的小床上睡著,離他也就四英尺那麽遠,還鼾聲如雷。這個年長的男人當過兵,說話粗聲粗氣,個性強硬,難得見他一笑。他若真笑起來,通常和他的腹鳴腹脹有關,但亞歷克卻有一顆金子般的心。經過一年多的相處,他們和拉娜、翠娜以及其他人一起為生存而奮戰,馬克已經不再害怕這只“老熊”了。為了證明這一點,他俯下身子,從地板上抓起一只鞋,然後朝那家夥擲過去,鞋子擊中了亞歷克的肩膀。

亞歷克低吼一聲,倏地坐起身來,多年的軍隊訓練讓他一下子醒了過來。“什麽鬼……”那個軍人大叫一聲,但馬克沒等他說完又扔了另一只鞋過去,這次正中他的胸口。

“你這塊小老鼠肝。”亞歷克冷冷地說。他第二次受到攻擊,既不退縮,也不挪動一下,只是眯起眼睛盯著馬克看,兇狠的眼神閃過一絲幽默。“你得好好給我解釋一下,你這樣吵醒我,不想活了,是嗎?”

“嗯,這個嘛……”馬克一邊揉下巴,一邊回答,好像在認真思考,然後他打了一個響指說,“噢,我知道了。主要是為了叫停你發出來的糟糕透頂的聲音。說真的,夥計,你得側躺著睡,或者嘗試其他方式。這樣打鼾絕對是健康有問題。否則總有一天你會把自己搞到窒息。”

亞歷克嘟囔一聲,接著又嘟囔了好幾聲,含糊不清地說著什麽,匆匆起床穿好衣服。馬克隱約可以聽見“希望我永遠不”“最好”以及“地獄之年”之類,其他就實在聽不出什麽來了,不過話中傳達的信息再明白不過。

“來吧,長官。”馬克說,心裏很明白自己很快要惹事了。亞歷克很早就退役了,而且非常討厭馬克這樣稱呼他。太陽耀斑爆發的時候,亞歷克是國防部門的一名雇員。“要不是我們每天這樣把你揪出苦海,你可能永遠沒法來到這可愛的住所。我們言歸於好吧,怎麽樣?”

亞歷克往頭上套襯衣,眼睛朝下看著馬克。老家夥的兩道濃眉在中間擠成一團,好像兩條彼此尋歡的毛毛蟲。“我喜歡你,小朋友。掘地六英尺將你埋在下面,那才叫丟人呢。”他拍了拍馬克的腦袋瓜,這差不多是這位軍人做過的最親密的動作了。

軍人——也許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是馬克仍然喜歡那樣看待他。這讓馬克覺得好受很多,安全很多……在某種程度上來說是這樣的。看著亞歷克噔噔噔沖出他們的小木屋,應對新一天的挑戰,馬克笑了,他真的笑了。被死亡和恐懼追逐了一年,來到北卡羅來納州西北部阿巴拉契亞山脈高山頂上的這個地方,日子總算變得像尋常百姓的生活了。他下定決心,不管發生了什麽事,他都會放下過去所有的不愉快,要讓今天成為美好的一天。無論如何。

這意味著他得花十多分鐘找到翠娜。他趕忙穿戴整齊,找她去了。

他在溪水邊找到了翠娜,溪水上遊很安靜,她最喜歡來這兒讀書了。這些書是從沿途一家舊圖書館裏搶救出來的。沒有人比她更愛讀書,她如饑似渴地讀著書,試圖把逃命的那幾個月的進度補上,她讀的是紙質書,電子書早就消失了,馬克猜測,是在計算機和服務器被摧毀的時候被一起清除了。

和往常一樣,馬克越走越沮喪,每走一步,他的好心情就減弱一分。看看眼前的景象,這就是他們居住地的中心區:縱橫交錯的樹屋、小木屋和地下巢穴,全是木頭、繩索和幹泥巴壘起來的,全都東倒西歪。走過他們居住地的這些擁擠的巷道,他不禁想起住在大城市的那些美好時光,那時日子充滿希望,世界上的一切都唾手可得,隨你享用。然而當時的自己卻渾然不覺。

他走過一群骨瘦如柴、又臟又臭的人,他們看起來像在瀕死邊緣。他沒有可憐他們,因為他知道自己看起來其實和他們一樣。他們有足夠的食物——從廢墟裏挖來的、樹林裏打獵搜羅來的,有時候也會有從阿什維爾來的補給品……但定量配給只是冠冕堂皇的字眼,每個人其實就是一天吃一餐地過活。住在林子裏,不管你一天在河裏洗多少次澡,還是沒有一天不弄得滿身塵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