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阿納瑞斯(第2/10頁)

“先是急彎,然後是大峽谷。”

“聽說過大峽谷。”他現在看這位乘客的眼神中帶著敬意,歷經磨難的人理應得到這樣的敬意。他看到這個人黝黑的皮膚顯得很幹燥,是那種深入到了骨子裏的日曬風吹的侵蝕,他在其他那些在土區度過饑荒年月的人身上也看到過。“其實不用費那麽大的力去維護那些工廠。”

“需要磷肥。”

“可是有人說,運送物資的火車滯留在橋門時,工廠還在繼續生產,很多幹活的人餓死了。快死的時候,他們就往工廠外頭走一點點,然後躺下,然後就死了。是這樣的嗎?”

乘客點了點頭,沒有說話。司機沒有繼續追問,過了一會兒,他又說道:“我在想如果有人來搶我的火車我該怎麽辦。”

“從來沒有過嗎?”

“沒有。你看,我不運食物的;上西迪普最多只要一卡車的食物。我這條線是運送礦石的。可是如果我是運送食物的,被人截住了,那我該怎麽辦呢?把他們撞倒,把食物送到目的地去?可是見鬼,你難道要把孩子、老人也撞了嗎?他們做的是不對,可是因為這個你就要對他們下殺手嗎?我不知道!”

車輪下方,筆直閃亮的鐵軌不停地往後退。西邊的雲彩在平原上方投射出了微微抖動的壯觀蜃景,那是一千萬年前便已幹涸的湖泊留下的夢幻影像。

“有一個會員,是我多年的熟人,他就那麽幹了,就在這裏再往北,在166年。有人想把他車上一節裝糧食的車廂弄下來,他把車子往後退,那些人急忙往鐵軌下跑,不過還是有兩個人被撞死了。他說,他們就像一些蠕動的蟲子,一窩蜂擠到一條爛魚身上。他說,有八百人在等著那一車廂的糧食,如果不送到,他們又該死多少人呢?可不止兩個,肯定要多得多。這麽看似乎他做得也對。可是見鬼!我沒法那樣算數。我不知道是不是應該像數數一樣來算人的數目。可是話說回來,你該怎麽做呢?哪些人是你殺死的呢?”

“在急彎的第二年,那時我是工作協調員,工廠協會減少了配給。在車間裏幹六個小時的人可以得到全額配給——對幹那種活的人來說勉強夠吃。幹一半時間的人得到四分之三的配給。你如果病了或者身體虛弱無法工作,那就只有一半。可就靠這一半的配給,你身體無法恢復,也無法回去工作,只能維持在餓不死的狀態。我就要負責安排給那些本已病弱不堪的人發放一半的配給。我是全日上班的,八個小時,有時候十個小時,案頭工作,所以我得到的是全額配給:這是我掙來的,通過列出挨餓者名單掙來的。”他清澈的眼睛看著前方那片幹燥的亮光,“就像你說的,我的工作就是算人的數目。”

“你離開了?”

“是的,我離開了,去了大峽谷。可是在急彎的工廠裏,會有別人接受這個列表工作,總是有人樂意去列名單的。”

“這是不對的。”司機在強光下皺起眉頭。他的臉和頭皮都是棕色的,光光的,從額頭到後腦勺之間的毛發都已經掉光了,雖然他還不到四十五歲。看他的臉,就知道他強悍、堅定又很天真。“大錯特錯。他們應該把工廠關了。不能讓人去做那樣的工作。我們不是奧多主義者嗎?人是會生氣的,這無可厚非。搶火車的人就是這樣,他們肚子很餓,孩子們很餓,餓了太長時間,現在有食物從你身邊經過,卻不是給你的,你就生氣了,你要去拿。我那位朋友也是一樣,那些人要把他負責駕駛的火車拆掉,他生氣了,把火車退了回去。他沒有清點人數,當時沒有!以後也許點了。因為等到他後來明白過來之後他病了。可是他們讓你做什麽呢,說這個人可以活、那個該死——這樣的工作誰都無權去做,也無權要求別人去做。”

“現在是困難時期,兄弟。”乘客的聲音很柔和。他望著閃亮的平原,湖水的幻影在風中搖來擺去。

一艘老舊的貨運飛船在山脈上方搖搖擺擺地飛過,最後降落在腰山的降落場上。飛船上走下三名乘客。最後一名乘客腳踩到地面時,地面忽然顛簸起來。“地震。”他說道,他是本地人。“見鬼,看那些塵土!哪天等我們再來的時候,這裏已經沒有山了。”

有兩位乘客選擇了等卡車裝完貨之後捎上他們。謝維克選擇了步行。因為那個本地人說,察喀爾就在山下大約六公裏的地方。

這條路有許多長長的彎道,每個彎道盡頭都有一段很短的上坡路。路左邊的上坡和右邊的下坡旁都是密密麻麻的霍勒姆灌木;一排排高大的霍勒姆喬木錯落有致,似乎是人工栽種的,順著山腰上流淌的一股股水流正好可以澆灌到這些樹。在一處上坡的最高處,謝維克看到,在黑黢黢的層巒起伏的丘陵上方,是清晰的金色落日。除了這條路本身,這裏絲毫沒有人類活動的跡象,前方一片陰暗。他繼續往下走,空中傳來隱約的隆隆聲,他心裏湧起一股奇怪的感覺:不是搖晃,不是震動,而是斷層,一種明確的很不對勁的感覺。他把擡起的腳放下去,腳下踩到的還是地面。他繼續往前走,路還在腳下。他並沒有危險,但是他以前從未感覺自己跟死亡如此接近過。死亡就潛伏在他身體裏,在他腳下;大地本身都已經變幻莫測、不可依靠。所謂的永恒、所謂的依靠,不過是人類自己想出來的一個承諾罷了。謝維克感受到嘴裏、肺裏那冷冽的空氣。他支起耳朵傾聽。遠方,一股山洪轟鳴著向著暗處某個地方奔流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