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都在別處,大群的馴鹿(第4/5頁)

我們飛過大海,飛過歐洲森林中高聳的橡樹、松樹和雲杉,大片的草原和成群的動物。媽媽指著它們,告訴我哪些是歐洲野牛、古代野牛、野馬和糜鹿。“僅僅五百年前,”媽媽想道,“這裏都是農田,全都是人類種植的共生型植物的克隆體。地面全部那些設施和整個地球的能源,就用來養活幾十億人。”

我用懷疑的眼神看著媽媽。

“看到遠處那座爬著馴鹿的小山了嗎?在被莫斯科河淹沒埋葬之前,那裏曾經是一個叫做莫斯科的大城市。”

“我記得一首詩,是一個叫奧登的古代人寫的,他早在奇點之前就死了,詩的名字是《羅馬的滅亡》。”

她跟我分享了詩中的場景:馴鹿群、黃金地、空城、大雨,總是下著雨,撫摸著那個被遺棄的世界的空殼。

“很美,不是嗎?”

我很樂於沉醉其中,但馬上想到,也許我不應該這樣。媽媽最後還是會離我而去,我需要對她生氣。是不是出於對飛行和物理世界中各種感覺的熱愛,她才想要離開?

我看著下方飛馳而過的世界。從前,我總覺得三維世界肯定是扁平而無聊的。但事實並非如此,這個世界的色彩比我見過的任何色彩都更加有活力,而且這世界有種無序的美,是我從未想象到的。不過,既然我已經親眼看到了這個世界,也許爸爸和我可以試著用數學的方法重新制造一個它,而且不會有什麽不同。我把這個想法告訴了媽媽。

“但我會知道那不是真的,”媽媽想道,“那就大不相同了。”

我在腦海中一遍遍重放著她的話。

我們繼續飛行,在有趣的動物和歷史景點(現在已經只是充滿破碎玻璃的空地,混凝土已經被沖刷走,鋼筋也已經銹成了粉末)上空懸停,媽媽同時給我講了更多故事。來到太平洋時,我們潛入海中尋找鯨魚。

“我在你的名字裏加了<鯨魚>,是因為像你這麽大的時候,我很喜歡鯨魚,”媽媽想道,“那時候它們已經很少了。”

我看著那些鯨魚沖浪、用尾巴拍打水面。它們看起來一點都不像我名字裏的<鯨魚>。

在美洲上空,我們盤旋在熊家族的上方,它們毫不膽怯地看著我們(畢竟維護型飛行器也就和熊媽媽差不多大)。最終,我們來到大西洋海岸線上的一個港灣小島,島上密密麻麻全都是樹,中間零星穿插著一些海岸濕地,河流縱橫交錯。

島的南邊有一座城市的廢墟,一座座灰暗而破敗的摩天大樓的殘留框架在周圍的樹林中聳立著,如同石柱一樣。在它們表面反射的影像裏,我們能看到土狼和鹿似乎在玩捉迷藏。

“你現在看到的是曼哈頓的遺跡,很久以前一座偉大的城市,我就是在這裏長大的。”

隨即,媽媽對我講起了曼哈頓的光榮歲月。那時候,這裏全都是有肉體的人,城市像黑洞一樣消耗著能量。一兩個人便住著一大套房子,還擁有各種可以運載他們、提供冷氣和暖氣、做飯洗衣和其他事情的機器,但同時,這些機器全都以無法想象的速度往空氣中排放著碳和毒氣。每個人所消耗的能量都足以支撐百萬個沒有物理需求的意識。

接下來便是奇點,隨著最後一代肉體人類的離開——死去或者前往數據中心——這座偉大的城市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雨水滲入墻和地基的裂縫之中,凍結後又解凍,將那些縫隙撬開得更大,直到那些建築像古代被砍伐的樹那樣傾倒。柏油路也全都裂開,長出了籽苗和葡萄藤,於是,這座死城又逐漸屈服於生命的綠色力量。

“這裏的建築修建於一個人類濫造一切的年代。”

現在已經沒有任何人討論工程了,因為由原子構成的建築效率低下、不靈活、受限制,並且消耗很多能量。老師告訴我們,工程學是黑暗時代的一種藝術,那時的人類很無知。比特和量子位才是更加開化的文明,而且給我們的想象力提供了完全的自由。

聽了我的想法,媽媽笑了,“你可真像你爸爸。”

她把飛行器停在一片空地上,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那些可怕的摩天大樓。

“這才是我們這次旅行的真正開始,”媽媽想道,“重要的不是我們在一起多長時間,而是我們在一起時做了什麽。別害怕,蕾妮。我給你看一些關於時間的東西。”

我點了點頭。

媽媽激活了飛行器上的例行程序,來對處理器進行降頻,以便電池在我們的意識減速至緩慢運行時能夠節省電力。

我周圍的世界加速運行了起來:太陽動得越來越快,直到在這個被灰塵永久覆蓋的世界上方成為一道耀眼的拱;隨著倒影的旋轉,一棵棵樹在我們周圍長了出來;動物在我們身邊急速掠過,速度之快以至於無法看清楚。我們注視著一座摩天大廈,它的頂部是具有挑釁意味的矛形鋼鐵層疊拱頂,隨著季節的推移逐漸彎曲傾倒——看上去就像一只伸向天空逐漸疲憊的手,觸動了我的內心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