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影(第3/4頁)

我們回到了家裏。我已經很多年沒有回家了,那裏卻依然和我記憶中的一模一樣。我坐在飯桌旁,父親去做一些冷凍食品。我們依然像我上中學時那樣,小心翼翼地講話。

我向他要一段母親的幻影。我的原則是不拍攝或保留幻影,我也不像一般大眾那樣推崇幻影。但在那一刻,我想我理解了幻影的魅力,我希望母親的某一部分能夠永遠陪在我身邊。

於是,父親遞給我一張光盤,我跟他道謝。他說我可以使用他的投影儀,但是我回絕了。我想在幻象與真實的記憶混淆之前,把自己對母親的記憶多保留一會兒。

最終,我沒有去看那段幻影。光盤在這裏,如果你想看看我母親長什麽樣的話,一會兒可以看。所以我記住的關於母親的一切,都是真實的。

和父親吃完飯後已經很晚了,我回了自己的房間。

然而,我看到一個七歲的我坐在我的床上。她穿著一件超級醜的粉色花裙子——我肯定已經將它從記憶中刪除了,她頭上還戴了個蝴蝶結。

-嗨,我是安娜。很高興見到你。

這麽多年來,他竟然保留著這樣一個無知無助的我的仿制品。在那段我不和他說話的日子裏,他是不是就對著這個冰冷的影子,重溫我對他已經失去的信任和愛?他是不是一邊注視著這個小時候的我,一邊幻想著那些他無法和我進行的對話?他是不是甚至對它進行了編輯,去除了我的壞脾氣,增加了更多對他甜得發膩的愛?

我有種被侵犯的感覺。無可爭辯,那個小女孩確實是我,她的行為舉止和我一樣,說話、微笑、動作和反應的方式都和我一樣。但是,她不是我!

我已經長大了,變了。我來到這裏,以一個成年人的身份面對我的父親。然而現在,我發現自己的一部分竟然被拍攝下來,封鎖在這個幻影中,讓他能夠保持著與我的某種聯系。而我不想和他有這種虛幻的聯系。

多年前他床上那些裸體女人的畫面湧入我的腦海,我終於明白了為什麽她們這麽長時間以來一直在睡夢中折磨著我。

幻影記錄著被拍攝對象的本質,這是它之所以誘人的最重要原因。當父親保留著情人們的幻影時,他其實保持著與她們的聯系,也保持著與那個曾經和她們一起時的自己的聯系。所以,他一直在進行著情感上的背叛,這比暫時的身體上的不檢點更加可怕。色情圖像只不過是視覺上的幻想,而幻影則可以刻畫出一種心境、一場夢。但是,是什麽夢呢?我那天在他眼中看到的並不是肮臟齷齪,而是無盡的曖昧親密。

反復播放我小時候的這段幻影,他幻想著重新得到了我的尊重和愛,而不是去面對自己所犯的錯誤,不去面對那個真實的我。

或許,這是所有父母的夢:自己的兒女永遠停留在那段介於幼小無知與自我意識覺醒之間的短暫階段,因為這時兒女眼中的父母完美無瑕。

這是偽裝成愛的控制欲,就像李爾王對女兒考迪利亞的掌控欲一樣。

我走下樓梯出了家門,從那以後再也沒和父親說過話。

保羅·拉裏莫爾:

如今的幻影可以記憶——盡管只是模糊的記憶,因為捕夢器沒有足夠的分辨能力去辨明和捕捉被拍攝對象的所有具體記憶。在某種程度上,它會學習,會取得經驗;但是,被拍攝者的精神世界距離被拍攝的那一刻越遠,電腦做出的推斷就越不準確。即使是我們能提供的最好的幻影相機,最長投影時間也不能超過幾小時。

不過,捕夢器可以精確細膩地捕捉到被拍攝者的心情、思想狀態、引發其微笑的原因、說話的腔調,以及包含在其措詞轉變中那種用文字無法表達的意味。

所以,安娜每兩小時左右就會重置一次。她會再次剛從露營歸來,再次有滿腦子的問題和故事要和我說。我們一起說話一起玩兒,任憑話題隨意進行。盡管每次的對話內容都不同,她卻永遠都是那個充滿好奇心的小女孩,崇拜著她的父親,認為父親不會有任何過錯。

-爸爸,可以給我講個故事嗎?

-當然可以,你想聽什麽故事?

-我想再聽你講那個科幻版本的匹諾曹。

-我不知道能不能記起上次講的所有細節。

-沒關系的。開始吧,我會幫你的。

我真的好愛她。

艾琳·拉裏莫爾:

我的寶貝,不知道你什麽時候會看到這個,也許是在我離開這個世界之後吧。不要跳過下面的一段,那是一段錄影,我想讓你聽聽我想說的話。

你父親想念你。

他不是個完美的人,犯了所有男人都會犯的錯誤。但是,你卻讓那個他最差的時刻淹沒了你的整個人生。你將他的整個人生壓縮為那個下午,他最差勁的時候。你在腦中一次次描繪自己看到的那個畫面,直到這個模板將那個好爸爸清除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