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比特錯誤(第2/8頁)

但在奶奶過世之後,泰勒長久以來一直被一段記憶所折磨。那是奶奶某次來看他時發生的事。當時他大約五歲,正和奶奶在廚房裏的餐桌上玩某種棋類遊戲。他興奮地晃悠著腿,老是踢到她的小腿。奶奶叫他別鬧了,但他不肯聽話,只是咯咯笑著。最後奶奶沖他皺起眉頭,嚇唬他說再這樣她就不玩兒了,這時候泰勒就叫她下地獄去。

在泰勒的記憶裏,他能看見她的表情瞬間僵住,臉色蒼白,然後便開始流淚。他記得自己只見她哭過這一次。他同樣記得自己當時是如何地茫然不知所措。他的父母不怎麽信仰宗教,所以對他來說,地獄這個字眼並沒有太多的神秘感與力量,只是模糊地知道那是個讓人不願踏足的地方,和陰暗的地下室或者更加陰暗的閣樓差不多。奶奶在流淚,但他自己不清楚到底出了什麽事,這讓他感到很惱怒。

甚至到十幾歲的時候,泰勒還在為這段記憶內疚。對他來說,這代表了他在面對自身的殘忍和無知,在質疑自己本質上是不是個好人時所感受到的恐懼與焦慮。如此輕易地讓一個愛自己的人受這麽重的傷害,這讓他深感不安。

有一天,泰勒翻看一本舊的家庭影集時,在裏面找到了一張老屋廚房的照片。他驚奇地發現,那個小廚房的中間是料理台,根本容不下他記憶裏的那張餐桌。

發現這個記憶錯誤之後,他又回憶起了一連串的事情。現在他想起來了,他們總是在飯廳裏用餐,而且要下棋的話也總是用起居室裏的咖啡桌。折磨他這麽多年的記憶根本就不可能屬實。那個場景肯定是他自己以某種方式想象出來的。

他覺得要解釋真相到底如何並不困難。奶奶的去世一定給了他內疚與被拋棄的感覺。在這種混亂之中,他借用從故事書裏看來的一些元素,憑空造出了這段記憶來懲罰自己。任何失去至親的孩子都可能產生這種幻想。認識到這一點,奶奶哭泣的情景便逐漸淡出了他的記憶,變得越來越不可信了。

泰勒覺得自己很幸運,能夠抓住虛假記憶中唯一的破綻,從而用理性來分辨真實與虛幻。對他來說,這似乎是長大成人的標志。

當然他也承認,伴隨這一發現而來的是一絲傷感。盡管這段記憶是生造的,但它畢竟是自己對奶奶的愛的一部分;現在它喪失了真實的光環,好像奶奶的某一部分也隨之逝去,余下的只有無以名狀的空虛。

泰勒知道,世界上最好的開心果冰淇淋出自洛斯阿達瑪鎮的多拉冰淇淋店。因為就是在那裏,空調的涼風吹著他的後脖頸,陽光從滿是灰塵的百葉窗縫隙照進來,他們分享著一小杯開心果冰淇淋,就在這時,利迪婭對他說:“好啊,我當然願意,就這麽定了。”

一個月前,他幫她把從“完全食物”超市的垃圾箱裏揀出來的橄欖、面包和葡萄汁搬回公寓。其實她也住在他那棟樓裏,就在他下面一層。她房間裏僅有的幾樣家具都是硬紙板做的,上面蒙著床單,看上去像簡約主義戲劇的舞台布景一樣。利迪婭在地板上攤開一條毯子,於是那天下午,他們便在她那十二平方米的單人公寓裏舉行了一次野餐。他們就著瓶子喝葡萄汁,利迪婭把面包掰開遞給他。

“聖餐,利迪婭的手藝。”她的口氣好像在說“卡拉布裏亞風味雞塊,我奶奶的家傳秘方”似的,完全不像是開玩笑。然後,她從罐子裏給他拿了顆橄欖。

奶奶最後一次帶泰勒去教堂已經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所以他完全不知道現在該如何應答。可是,他想要留在她身邊望著她的臉。盡管她只偶爾露出笑意,但泰勒可以感覺到她神色中彌漫著的某種喜悅,如同撲面而來的熱浪一般。

他給她講自己的工作,如何在銀行做數據庫程序員,又說到他晚上如何在筆記本上作詩,然後來到煙氣騰騰的咖啡館裏,在那些有著同樣夢想的男男女女面前朗誦。他告訴她那些在自己生活中分量最重的名字,還有名字背後的故事。他暗自贊嘆她的面容,並驚訝於自己竟如此為她著迷。

泰勒也問她一些問題。他想了解自己意中人的人生,還有她所積攢下來的那些名字背後的故事。

利迪婭長大的地方叫新坎頓,是分散於從波士頓到紐約的高速公路沿線的無數遠郊小鎮之一,這些小鎮基本上都大同小異。父母給她取這個名字,是為了紀念在她出生之前就過世了的外祖母。小時候媽媽叫她“豌豆莢”,因為她生得圓滾滾的,又喜歡陽光。她爸爸則叫她“小公主”,因為他覺得所有的父親都會這麽稱呼女兒。

初中的大部分時間裏,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誰。她的父母開始吵架,等到塵埃落定之後,爸爸想讓她繼續用利迪婭·葛蒂這個名字,而媽媽則希望她改名為利迪婭·奧斯坎萊。她的暑假都在亞利桑那州爸爸的新家度過,他晚上與朋友聚會的時候也會把她帶上。他們叫她“小鯊魚”,因為她撲克打得比他們還好。學校裏的女生都叫她“郝利迪”,因為她最喜歡的是紅色。而男生沒給她取綽號,因為就他們所知,她還沒吻過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