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中紙,心頭愛(第3/6頁)

“英語!說英語!”我爆發了。

她努力尋找著會說的英語詞匯,“你怎麽了?”

我啪地摔下筷子,推開面前的飯碗,看著桌上的“青椒爆炒五香牛肉”,帶著命令式的口吻說:“以後不準做中國菜!”

“孩子,很多美國家庭也吃中國菜啊。”爸爸試圖幫媽媽辯解。

“問題就出在我們不是美國家庭!”我怒視著爸爸的眼睛說。美國家庭裏根本就不會有我這樣的媽!

爸爸沒有回話,只是將手搭在媽媽的肩膀上說了句:“我回頭給你買些做菜的書吧。”

媽媽轉過頭來問我:“不好吃?”

“說英語!說英語!”我急了,扯著嗓子大喊。

媽媽伸出手想摸我的額頭,“你發燒了嗎?”我用力推開她的手,“我很好!不要你管!我只要你給我說英語!”

“以後多和他說英語吧,”爸爸對媽媽說,“你知道遲早會有這一天的。不是嗎?”

媽媽沮喪地坐在那兒,看看爸爸,又看看我,嘴唇張了又合,欲言又止。

“你該學學英語了,”爸爸說,“只怪我過去沒什麽要求,可是傑克還得融入這個社會。”

媽媽看著爸爸,用手指摸著嘴唇說:“當我用英語說‘愛’字的時候,感受到的是聲音,但是當我用中文說‘愛’字的時候,感受到的是真情。”說著,她用手捂住自己的胸口。

爸爸無奈地搖了搖頭,“但你現在是在美國啊。”

媽媽沮喪地坐在椅子上,看上去就像一頭泄了氣的紙水牛,被紙老虎打擊得沒了氣力。

“我還要一些像樣的玩具!”

爸爸給我買了一整套《星球大戰》玩偶。我把裏面的歐比旺·肯諾比賠給了馬克。然後,我把那堆折紙動物一股腦兒扔進了一個廢鞋盒,塞到床底下再也不想理會。

第二天早上,小動物們紛紛從盒子裏逃了出來,在它們過去玩耍的地方打鬧。我毫不留情地把它們全抓了回去,一個不落,並用膠帶把鞋盒封得嚴嚴實實。但那群動物還是會又吵又鬧,攪得我煩躁不已。無奈之下,我只好把它們扔到閣樓上,能扔多遠就扔多遠。

如果媽媽和我說中文,我就拒絕回答。久而久之,她只好和我說英語了。但是,她蹩腳的口音和離譜的文法讓我覺得很丟人。她出錯,我就挑錯。終於,她不在我面前說英語了。

如果她想要對我說什麽,就會像打啞謎一樣地對著我比畫。她會學著電視裏的美國媽媽擁抱親吻我,但她的動作總是那麽誇張別扭、滑稽丟人。知道我不喜歡她這樣後,她就沒再抱過我了。

“你不該這樣對你媽媽。”但爸爸說這些話的時候,卻不敢直視我的眼睛。娶了這麽個農村姑娘,期望她可以融入康涅狄格的郊區社會——這本來就是個錯誤的想法。

媽媽開始學著做美式餐點,我則在家裏玩著電遊,在學校學著法語。有時候,我看見她坐在餐桌旁,望著手中的包裝紙發呆。不久,就會有一個新做的小動物出現在我的床頭櫃,依偎在我身邊。不過我照樣會把它們壓扁,然後扔進閣樓的盒子裏。

上高中後,她再也沒給我做過紙動物。她的英語也進步很多,但那時的我已經不是那種聽大人話的毛孩子了,不管她對我說英語還是中文!

有時回到家,望著她瘦弱的背影,聽她哼著中文歌,在廚房忙前忙後,我還是難以相信她竟是我的親生母親。我們根本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啊!她活在月球,我活在地球。我不會走去和她說話,我把自己關進臥室,獨自追尋美國式的幸福生活。

醫院裏,母親躺在病床上,我和爸爸分守在病榻兩側。她不到四十,看上去卻老得多。

多少年來,她身體有病卻堅持不去醫院,每當被問起身體時,她總說自己沒事,直到有一天她被救護車送進了醫院。醫生診斷,她已是癌症晚期,手術都救不了她的命。

但我的心思根本就不在母親的病情上。那時正值校園招聘會的高峰期,我滿腦子裝的都是簡歷、成績和面試,整天琢磨的都是怎樣在招聘主管面前美化自己,讓他們聘用自己。理智告訴我,在母親即將離世的時候,想這些很不應該,但是,理智並不能改變我的情緒。

在她失去意識之前,爸爸用雙手緊緊地握住她的左手,深情地給了她一個吻。他看上去特別蒼老憔悴,我不禁戰栗著意識到,我其實並不了解我的父親,猶如我不了解母親一樣。

媽媽努力給他一個笑容,“我沒事。”她轉過頭來看了看我,笑容依舊掛在嘴角,“我知道你還得回學校,”她的聲音十分微弱,而她滿身醫療器械發出的嘈雜聲更讓我難以聽清她的聲音,“去吧,不要擔心我。我沒事兒。在學校好好表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