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中紙,心頭愛(第4/6頁)

我握住她的手,心裏如釋重負,因為我做了件此刻該做的事。我的心早已飛到機場,飛到陽光明媚的加州。

父親靠在她嘴邊聽她私語了些什麽後,點了點頭,然後離開房間。

“傑克,如果……”她咳個不停,好不容易喘上一口氣,抓緊機會對我說,“如果我不行了,不要難過,這對身體不好。你要好好生活。閣樓上的那個鞋盒要留著,以後每逢清明,把它拿出來,你就會想到我的。我永遠都在你身邊。”

清明是中國人懷念死者的傳統節日。我很小的時候,媽媽會在清明那天給她死去的父母寫信,告訴他們她在美國生活得怎麽樣。她會把信上的內容大聲地讀給我聽,如果我說了什麽,她還會把我的話寫進信裏。接著,她會把信紙疊成一只紙鶴,放飛到空中。紙鶴撲打著翅膀,向西飛去,飛越太平洋,飛向中國,落在祖輩的墳冢上。

但那已經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你知道我對中國年歷一竅不通,”我對她說,“媽,你就好好休息吧。”

“盒子你要存著,沒事的時候打開看看。記得……”她又開始咳嗽起來。

“知道了,媽。”我不自在地撫摸著她的手。

“孩子,媽媽愛你……”她再次猛咳不止。我不禁回想起多年前的那個場景,媽媽捂著自己的心口,用中文說著“愛”字。

“好了,媽,你歇會兒,別說話了。”

爸爸回來了。我跟他說我想早點去機場,因為我不想誤點。

在我搭乘的飛機飛過內華達上空的時候,母親離開了人世。

母親過世讓父親立馬老了許多。對於他來說,房子太大了,他決定賣掉。我和女朋友蘇珊趕來幫忙收拾收拾東西,搞搞衛生。

蘇珊在閣樓裏發現了那個鞋盒。那一堆折紙動物不知在這個角落孤獨地度過了多少個日子。由於長期被遺棄在閣樓的黑暗角落裏,那些折紙變得脆弱不堪,原本明亮光鮮的圖案也模糊不清了。

“這麽漂亮的折紙,我還是頭一次看到!”蘇珊顯得十分驚訝,“你媽媽真是一個了不起的藝術家。”

是啊,但此時,我眼前的這些折紙動物卻一動不動,毫無生氣。也許在母親去世的那一刻,它們也隨她一起去了;或許遠去的不是它們,而是我童年的記憶。而童年的記憶大多不真實。

母親去世兩年後,四月的第一周,蘇珊作為管理顧問被公司外派出差,家裏只剩我一人。我懶洋洋地躺在沙發上,看著電視機,不停地換台。一档關於鯊魚的紀錄片突然吸引了我的注意力,那一刻,我感覺母親似乎又回到了我身邊,用防水紙給我折著紙鯊魚。而我和我的小老虎圍在她旁邊,出神地觀看著。

砰的一聲!我驚訝地擡起頭。只見一團纏著膠帶的包裝紙滾到了地上,落在書架旁。我走過去把它拾起來扔進垃圾箱。

突然,紙團動了動,慢慢舒展開來。原來這是那只被我遺忘多時的小老虎啊!肯定是媽媽想辦法把它粘回了原樣。

它顯得比以前小了許多,也許是我的手變大了的緣故。

蘇珊將折紙擺放在我們的公寓各處作為裝飾。但這只老虎沒有被擺出來,它獨自躲在角落,終日與破舊家什為伴。

我蹲下來,趴在地板上,伸出手指想摸摸它。小老虎搖著尾巴,調皮地左撲右跳。我開心地笑了,撫摸著它的後背,它發出嗚嗚的低鳴聲。

“最近怎樣啊?老夥計。”

小老虎停止撲騰,站直了身子,然後以貓科動物特有的優美姿勢跳到我腿上。接著,它的身體開始肢解、舒展,最後,我腿上留下的是一張皺巴巴的包裝紙,正面朝下,反面朝上。白色的紙面上點綴著密密麻麻的中國字。我沒學過中國字,但“兒子”兩個字還是認識的,它們在紙的最上方——只有寫給某個人的信才會把對方的稱謂放在這個位置上。信裏的字跡,一筆一畫都像個孩子寫的。

我趕緊跑到電腦前,打開網頁。

今天正是清明。

我立馬帶上信跑到城裏,因為那裏可以遇到中國人的旅遊巴士。瞅見個長得像中國人的遊客,我就會跑上去問:“你會讀中文嗎?”因為很久沒說過中文了,為確保他們能明白我的問題,我又會用英語再問一遍,“你會讀中文嗎?”

最後,一位年輕的女士同意幫我。我們找到一條長凳坐下。她一字一句地把信念給我聽。多年來,我一直逃避驅趕的聲音終於又飄回到我的耳際,但這次它沒有被迅速遺忘,而是沉入心底,浸入骨髓;此後,我的內心翻江倒海,靈魂夜不能寐。

兒子:

我們好久沒有說話了。每當我接近你時,你總是那麽生氣,我不知道該怎麽辦。而這一心結好像變得越來越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