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科幻思考(第6/17頁)

人工智能識別人類情感和意圖,還有可能有更本質的困難,那就是人工智能無法以自己映照他人。

人類識別他人的情感和意圖,並不是因為大數據學習。實際上人一生能遇見的人、交談和交往的經歷都是很有限的。人能夠從少數經歷中學到有關他人的很多情感和行為知識,能直覺感知他人的心境,不是因為人類頭腦處理能力更快,而是因為人類能夠以自己映照他人,將心比心。

最直接的映照,是鏡面反射。人腦中有一些細胞,能夠直接反射他人的行為意圖,叫作鏡像神經元。這種神經元不僅人類擁有,在較高級的靈長類動物頭腦中也有。當一個人看見另一個人拿起錘子,自己即使手裏沒有錘子,與“動手砸”相關的神經元也會“亮”起來。

這種“讀懂他人”屬於生理性質的,大腦對他人的意圖直接有反映,反映出來的意圖,可以被觀看者直接感受到,因此叫“鏡像神經元”。人工智能可能生成這種直接的反映嗎?缺乏生理共同點,應該不太可能。

另一方面,人們可以用自我觀察映照出他人的情感和意圖。面對一個情境的分析,人們可以把自己代入同樣的情境,假想自己會有什麽樣的感情。能夠讓人悲歡離合的影視文學,就是因為人有代入感,才會讓人喜愛。這一方面來源於人類的情感相似性,都有人之常情,另一方面人可以通過讀取自己的心思過程,以己度人。

也就是說,人類對他人的理解,除了可以“外部觀察”和“語言交流”,還能有“內部觀察”。事實上,“內部觀察”是如此強大,我們對於很多從來沒見過的事情,只要代入自己想想,就能對其中的前因後果猜出個大概。現在的問題是,如果機器完全沒有類人的情感,僅靠“外部觀察”和“語言交流”,能達到同樣的理解他人的效果嗎?我不知道。

以上討論全都是建立在人工智能沒有類人情感的前提下,只考慮技術上如何學習理解人類情感。那麽人工智能是否有可能產生類人情感呢?這是另一個問題了,本文結尾的時候會有一些討論。

僅靠“外部觀察”能否理解他人的情感和意圖,還涉及另一個更客觀的問題:大數據統計能否預知個體行為。

統計學永遠只告訴我們系統信息,即便每個人都是完全不一樣的隨機數,在大數定理的保證下,也能呈現一些穩定的集體特征。然而這種穩定的集體特征並不能預測每一個個體,對“人類行為”的學習不等於對“個人行為”的學習。舉個例子,如果一個人被人罵會怎樣,這幾乎是一個沒法靠大數據統計學習得出答案的問題。有的人會忍,有的人會打人,有的人會報告執法機構,有的人會暗中尋求報復,有的人會嬉笑,有的人會哭,每類幾乎都有很多。在大數據統計研究中,相關性會非常弱,最終你仍然不知道某個具體個人會如何做出回應。每個人的不同反應取決於個性、場景、社會地位、個人經歷、文化群體、習慣等,而如果控制了所有這些變量,每個群體內的個體又會變得極少。外在條件相似的兩個人面臨同樣的情境可能反應天差地別。所有這些個體差異,都給通過大數據統計預測個體行為帶來很大的不確定性。人對他人最可靠的預測仍然來自對他人內心世界的理解。

當然,這多少算是題外話。我們還是回到主題。

第三個難點,自我表征的能力。

在上面,我們已經提到了自我觀察問題,但還僅限於理解情感方面。那如果不涉及情感方面呢?機器學習純理性知識總是無比強大的吧?

我們會看到,即便是在純理性知識方面,目前的機器學習也不是完美無缺的,其中之一就是“元認知”問題。

目前,即便是“阿爾法狗”下棋天下無敵,也有明顯的局限:

第一,它說不出自己在做什麽。“阿爾法狗”沒有對自我的觀察。它不知道自己正在“下圍棋”,而只是根據輸入數據計算勝利的路徑,至於是什麽遊戲的勝利,它並不清楚也不關心,勝利了也不會高興。

第二,它說不出自己為什麽這麽做。“阿爾法狗”的“深度學習”,目前是一種“黑箱”學習。人們給它數據輸入,看到輸出,可是它不知道中間發生了什麽。人們覺得它奇著百出,不知道為什麽,非常神秘。而它自己也說不出自己是如何思考的。

從某種程度上說,人工智能目前就像電影《雨人》中的那類自閉的孩子:一眼就數得清地上的牙簽、能心算極大數字的乘法、背得下來全世界的地圖,卻答不出有關自己的問題。它只懂研究每秒300盤的棋路,卻不知道“我正在下棋”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