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第6/7頁)

但是保羅依然沒有什麽反應。齊爾丹想,我們常說日本人難以捉摸,這話太對了。

保羅把他送到門口,似乎在沉思什麽問題。猛然間,他脫口說道:“這枚飾針是美國工匠用手工做的,對吧?是他們自己的勞動成果?”

“是的,從最初的設計到最後的打磨都是如此。”

“先生,這些工匠們會同意嗎?也許他們對自己的產品另有想法。”

“我敢保證他們會同意的。”齊爾丹說。這個問題在他看來無足輕重。

“沒錯,”保羅說,“我想也是。”

羅伯特·齊爾丹感覺到保羅的語氣有些異樣。他馬上覺察到保羅的話語中有種似有似無的特別強調。這個念頭在齊爾丹的腦子裏一閃而過。他已經確切無疑地解開了這個疑團——他明白了。

很顯然,在他眼前上演的這一幕是對美國人辛勤勞動的無情否定。人心險惡,但願上帝不讓這樣的事發生。但是他已經吞下了魚鉤、魚線和魚墜。讓我進入迷宮,然後一步步把我領到最後的結論:美國的手工藝品毫無價值,只能用作廉價的護身符模子。這就是日本人的統治方法,不是粗野的,而是巧妙的、別出心裁的,還有就是無處不在的狡猾。

上帝!和他們相比,我們就是野蠻人,齊爾丹想。面對日本人這種無情推理,我們簡直就是傻瓜。保羅沒有說——沒有告訴我——我們的藝術毫無價值。他讓我替他說出這句話。最具諷刺意味的是,他還反過來為我說出這句話感到遺憾。當他從我口中聽到真相的時候,還微微地擺出文明人的難過姿態。

他把我擊垮了,齊爾丹幾乎要大聲地喊出來——還好他極力控制住了自己,把話壓在了心裏。和從前一樣,他把這個想法藏在心裏,只有他自己明白。侮辱我和我的民族,我卻束手無策。沒辦法雪恥;我們戰敗了。我們的失敗和這次我個人的失敗一樣,都稀裏糊塗、莫名其妙,失敗了還不知道是怎麽回事。我們的進化要再上一級台階,才能理解其中的奧妙。

日本人更適合統治,難道還需要更多證據嗎?他想要笑,可能是為了表示贊賞。是的,他想,我現在的感受就像人們聽到一則精選的趣聞。我以後會回想這件事,慢慢地品味,甚至還會講給別人聽。但是講給誰聽呢?問題就在這兒。這些東西是隱私,沒法和別人講。

保羅辦公室的角落裏有一個廢紙簍。把它扔進去!羅伯特·齊爾丹對自己說,把這件粗笨的東西,這件帶有悟的首飾扔進去。

我能這樣做嗎?把它扔掉?當著保羅的面結束目前的局面?

他緊攥著這件首飾,發現自己不能把它一扔了之。絕對不能——假如你還想要面對你的日本同胞的話。

該死的日本人,我就是不能擺脫他們的影響,就是不能想怎麽樣就怎麽樣。所有的自然情感都被碾碎了……保羅審視著他,什麽話也不需要說。他只要站在眼前就足夠了。他讓我的意識束手就擒,然後從我手上的這件東西開始,穿一根無形的繩索,沿著我的雙臂,直到我的靈魂,把我捆得結結實實。

估計是因為我在他們中間生活得太久了。現在想逃跑,重新回歸白人和白人的生活方式,為時已晚。

羅伯特·齊爾丹說:“保羅——”他感覺到自己想要逃避,同時又覺得這種想法令人厭惡,所以說出來的話沙啞低沉,沒有節奏,沒有語調。

“怎麽啦,羅伯特?”

“保羅,我……覺得……受到了侮辱。”

一陣天旋地轉。

“為什麽會這樣,羅伯特?”他的語氣中帶著關切,但卻是冷眼旁觀。一副於己無關的樣子。

“保羅,等一等。”齊爾丹摩挲著那件小首飾,因為手心出汗,首飾變得很滑溜。“我——為這件首飾感到驕傲。不用再考慮什麽廉價的護身符了。我不幹。”

眼前這個日本年輕人是怎麽想的,他還是沒搞明白,只是看到他的耳朵在聽,眼神在留意。

“但還是要謝謝您。”羅伯特·齊爾丹說。

保羅鞠了一躬。羅伯特·齊爾丹也鞠了一躬。

“那些制作這件首飾的人,”齊爾丹說,“是藝術家,是美國人民的驕傲。我也為他們感到驕傲。因此,把它們變成廉價護身符是對我們的侮辱,我請您道歉。”

一陣長時間的沉默,令人尷尬。

保羅打量著他,一只眉毛微微擡了擡,薄薄的雙唇抽動了一下。想笑?

“我要求您道歉。”齊爾丹說。到此為止了。他只能做到這一步。他就這樣等著。

沒有動靜。

齊爾丹想,我快要撐不住了。

保羅說:“我傲慢無禮、強人所難,請原諒。”他伸出手。

“沒關系。”羅伯特·齊爾丹說。他們握了握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