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第4/9頁)

他又把銀器拿出來放在手裏。

最後還是要用眼睛看。五官中等級最高的器官:這是按照古希臘的等級劃分。他把銀器翻來覆去地左看右看。他超快速地轉動眼球,把銀器全方位看了一遍。

我看到了什麽?他問自己。花了這麽長時間耐心費力地研究。在這個物件裏,我找到了什麽有助於我發現真理的線索?

說吧,他對銀器說,吐露出你隱藏的秘密。

它就像一只被從井底拉上來的青蛙,田芥先生想,被人攥在手中,命令它說出井底到底藏著什麽東西。但是我手裏的這只青蛙一點聲響都沒有。它被扼住了喉嚨,發不出聲音,變成了石頭,或者泥土,或者礦物。無聲無息。又回歸到埋藏它的世界中,變成一個普通生硬的東西。

金屬來自大地,他一邊看一邊想。來自地下,來自最深、最密實的地方。那裏是巨怪的居所,到處是洞穴,漆黑潮濕。那裏是陰界,最黑暗的陰界。屍體和腐爛毀敗的東西都在那兒。還有殘渣糞便。所有死去的東西全都一層一層地滑向那裏,在那裏分解。那是永恒不變的魔鬼世界,是逝去的歲月。

但是在陽光下,三角銀器閃閃發亮。它將光線反射出去。像火一樣,田芥先生想,根本不是什麽潮濕陰暗的東西。一點也不沉重萎靡,而是充滿了勃勃生機。是高層領域的東西,體現了“陽”,體現了上蒼的虛無縹緲。這是藝術作品的特征。是的,這是一件藝術家的傑作:取自無聲黑暗地下的礦石,經過變形,轉化成來自天上、反射陽光的閃閃發亮的東西。

起死回生。僵屍變成了火一般的藝術品。過去讓位給了未來。

你是哪一個?他問波浪形銀器。是黑暗死寂的“陰”,還是明亮活潑的“陽”?銀質波浪在他掌心起舞歡跳,讓他眼花繚亂。他眯起眼睛,只看到火在舞蹈。

身體陰柔,靈魂陽剛。金和火融為一體,內在和外在融為一體。握在掌中的就是一個微型宇宙。

它代表的是怎樣一個空間呢?垂直上升,直達蒼穹。代表的又是怎樣的時間呢?進入變幻不定的光的世界。是的,這件東西已經吐露出它的精神:光。我的注意力被定格在那裏,無法移動。著了魔似的,不由自主地被這件閃閃發亮的東西迷住了,趕也趕不走。

跟我說說話吧,他對銀器說,既然你已經把我俘虜了。我想聽聽你那來自耀眼的純陽世界的聲音,那個只有在來世才有的聲音。但我無須等待死亡,因為我的精神主導已經離散,在遊蕩中尋找一個新的子宮。所有的天神,不管是慈眉善目的還是令人恐懼的,我都不予理會。還有那些雖然光明,但卻煙霧繚繞的地方,我也會一路而過,不會停留。還有正在交媾的男女,我都不會留意。我已經準備好了。我會毫無畏懼地面對這種純陽。看吧,我毫無懼色。

我能感覺到因果報應的熱風在驅動著我。但是我自巋然不動。我的目標是正確的:面對純陽,我不能退縮,否則就會重新墜入生死循環,永遠不能明白什麽是自在,永遠得不到解脫。空幻世界的帷幔將再次落下,假如我——

光消失了。

他手裏拿著的只是一個愚鈍的銀器。有東西把陽光擋住了。田芥先生擡起頭。

一個身材高大、穿著藍色制服的警察站在他的長凳前,臉上漾著微笑。

“嗯?”田芥先生驚訝地說道。

“剛才我一直在看你玩那個魔術玩具。”警察正要沿著小徑往前走。

“魔術玩具,”田芥先生重復道,“不是魔術玩具。”

“難道不是那種要把它解開的魔術玩具?我兒子有許多這樣的玩具。有些確實很難解開。”那個警察走開了。

田芥先生想,完了。我涅槃的機會被毀了。一去不復返了。給這個原始野蠻的美國白人給幹擾了。這個尚未進化的家夥居然說我在玩幼稚的兒童玩具。

他從長凳上站起來,搖搖晃晃地走了幾步。一定要冷靜。侵略主義者那種聲嘶力竭的下流謾罵,我不屑為之。

一種不可思議的未獲救贖的情感在他胸中激蕩。他在公園裏走著,對自己說:不要停下來,繼續前進,在運動中得到凈化。

他來到公園邊上,看到了人行道、卡尼大街和喧囂的來往車輛。他在路邊停住。

沒有人力三輪車。他只好在人行道上步行。人總是得不到需要的東西,這是永恒的真理。

上帝,那是什麽?他停下腳步,吃驚地看著天空中一個怪模怪樣的可怕家夥。像令人膽戰心驚的過山車道懸在空中,擋住了人們的視線。一個由鋼筋水泥構建的巨型空中建築。

田芥先生轉身問旁邊一個行人。此人面龐清瘦,穿著一身皺巴巴的西服。“那是什麽?”他指著那東西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