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第5/9頁)

那人笑了。“很難看,是不是?那是內河碼頭的高速幹道。許多人都認為它大煞風景。”

“我以前怎麽從未見過?”田芥先生說。

“那你真幸運。”說完,那人繼續往前走。

這是一場噩夢,田芥先生想,一定要醒過來。今天的人力三輪車都到哪兒去了?他加快步伐。整個街景霧蒙蒙、灰沉沉的,儼然是一個死亡的世界。火焰的味道,暗灰色的建築和人行道。刻板的生活節奏。還是沒有三輪車。

“三輪車!”他一邊喊一邊追過去。

絕望。只能選小轎車和公交車了。小轎車像巨大而野蠻的粉碎機,外形完全陌生。他不想看到這些小轎車,眼睛一直盯著前面。它們擾亂了我的視覺,而且用意特別險惡。這種幹擾影響了我的空間感。就像突然得了嚴重的散光,眼中的地平線都扭曲了。

一定得緩解一下。前面有家昏暗的小酒館。裏面都是白人,他們在吃晚飯。田芥先生推開旋轉木門。一陣咖啡的味道。墻角邊的一台古怪的自動唱機播放著喧鬧的音樂。他沒有繼續往裏走,而是朝吧台走去。所有的凳子都被白人給占了。田芥先生大喊了一聲。有幾個白人擡起頭。但是沒有人離開自己的位置,沒有人給他讓座,他們只顧埋頭吃飯。

“給我讓座!”田芥先生對坐在第一個位子上的白人大聲喊道,把他的耳朵都快震聾了。

那人放下咖啡杯,說道:“小心點,東條英機。”

田芥先生看了看在座的其他白人,一個個都怒目而視。而且沒有人動彈。

這就是來世的生活,田芥先生想。因果報應的熱風究竟會把我吹向何方?我看到的是怎樣的幻象?人的精神忍受得了這一切嗎?忍受得。《度亡經》已經讓我們有了充分準備:人死之後,都會看一看其他死者,但這些人好像都和我們有深仇大恨。人都是孤立的。走到哪裏都是孤立無援。可怕的人生旅程——磨難和再生的世界,時刻都得面對精神的失落和沮喪。人生的種種幻象。

田芥先生匆忙離開吧台,走出酒館,店門在他身後旋轉關上。他又一次站在人行道上。我現在在哪裏?反正不在我的世界裏,也不在我的空間和時間裏。

那個銀器讓我迷失了方向。我失去了精神支柱,變得無所依傍。一切努力都到此為止吧,就算是一個永遠的教訓。一個人試圖違背自己的感官知覺——為什麽?是不是這樣就可以沒有方向地四處遊蕩,沒有路標,沒有向導?

這是一個半睡半醒的情形。注意力渙散,一種朦朧的狀態占據了主導。世界似乎呈現出一種具有象征意味的原始狀態,完全和潛意識裏的東西混淆在一起。典型的由催眠導致的精神恍惚。這種在陰影中滑來滑去的可怕狀態一定得打住,一定得把精神重新集中起來,回到原來以自我為中心的狀態。

田芥先生在口袋裏摸索那個三角銀器。不見了。和公文包一起落在公園的長凳上了。真是災難。

他弓起身子,沿著人行道往回跑。

他在公園小徑上往回跑的時候,在那裏打瞌睡的流浪漢們全都睜開眼睛,吃驚地看著他。看到那條長凳了,他的公文包還靠在上面。但是沒有三角銀器的蹤影。他四處尋找。看到了,滑到草叢裏了,半隱半現。是他一怒之下扔到那裏的。

他又在長凳上坐下來,喘著粗氣。

休息一會之後,他對自己說:再看一看這個銀器。他一邊專注地看著銀器,一邊數數。數到十,或許會有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讓我清醒過來。

這是賦格式的白日夢,簡直荒唐,他意識到。不是頭腦清醒的童真般的單純,而是青少年的胡思亂想。我活該如此。

都是我自己的錯。齊尓丹先生並沒有讓我這樣做,制作三角銀器的工匠們也沒有讓我這樣做。要怪就怪我貪婪。智慧是不能強求的。

他慢慢地大聲數著,然後突然站起來。“真他媽的蠢。”他聲嘶力竭地喊道。

迷霧散了?

他四下看了看。能散的迷霧都散了。這時,人們不禁會認為聖保羅的話入木三分:從昏暗的玻璃看出去,看到的不是比喻,而是一個扭曲變形的物體。從本質上來說,我們的確會扭曲現實:空間和時間是我們在心裏構建出來的。當我們的內心出現搖擺的時候——比如我們的中耳受到嚴重幹擾的時候,這樣的情況就會發生。

有時候,我們的意願稀奇古怪,所有的平衡都消失得無影無蹤。

田芥先生重新坐回長凳上,把三角銀器放進口袋,雙手抱著膝蓋上的公文包。他對自己說,我一定要回去看看那個醜陋的建築——那個人叫它什麽來著?內河碼頭的高速幹道,看它是否真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