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墓碑(第2/10頁)

薊教授的蒼蒼白發常使我無言以對,但在有關墓碑風俗的學術問題上,我們卻可以爭個不休。在阿羽病情好轉後,我和教授會面時又談到了墓碑研究中的一個基本問題,即該風俗忽然消失在宇宙中這一現象之謎。

“我還是不同意您的觀點。在這個問題上,我一直是反對您的。”

“年輕人,你找到什麽新證據了嗎?”

“目前還沒有,不過……”

“不用說了。我早就告誡過你,你的研究方法不大對頭。”

“我相信現場直覺。故紙堆已不能告訴我們更多的信息,資料太少。您應該離開地球到各處走一走。”

“老頭子可不能跟年輕人比啊,他們太固執己見了。”

“也許您是對的,但是……”

“知道新發現的天鵝座α星墓葬嗎?”

“無名之墳,僅鐫有年代。它的發現將墓碑風俗史的下限推後了五十年。”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技術決定論者的《行星宣言》就是在那前後不久發表的。墓碑風俗的消失跟這沒有關系嗎?”

“您認為是一種文化規範的興起替代了舊的文化規範?”

“我推測我們不能找到年代更晚的墓葬了。技術決定論者一登台,墓碑風俗便神秘地隱遁在宇宙中了。”

“您不覺得太忽然了嗎?”

“恰恰如此,才能解釋時間上的巧合。”

“……也許有別的原因。那時技術決定論者還太弱,而墓葬制度的存在已有數萬年歷史,宇宙墓碑也矗立上千年了。沒有東西能夠一下子摧毀這麽強大的風俗。原因很簡單,它沉澱在古人心靈中,可以叫它集體潛意識吧?”

薊教授攤了攤手。合成器這時將晚餐準備好了。吃飯時我才注意到教授的手在微微顫抖,畢竟是兩百多歲的人了。一種復雜的情緒在我心頭翻騰。死亡將奪去每一個人的生命,這可能是連技術決定論者也永遠無法回避的問題。死後我們將以何種方式存在,仍然是每個人心靈深處悄悄猜度著的。宇宙中林立的墓碑展示出舊時代的人類早已在思考這個答案,或許他們業已將心得和結論喻入墓塋?現代人不再需要埋葬了,他們讀不懂古墓碑文,也不屑一讀。人們跟先輩相比,難道產生了本質上的不同嗎?

死是無法避免的,但我還是擔心薊教授過早謝世。這個世界上,僅有極少數人在探討諸如宇宙墓碑這樣的歷史問題。他們默默無聞,而且常常是毫無結果地工作著,這使我憂心忡忡。

我不止一次地凝神於眼前的全息照片,它就是薊教授提到的那座墳。它在天鵝座α星系中的位置是如此偏僻,以至於直到最近才被一艘偶然路過的貨運飛船發現。墓碑學者普遍有一種看法,即這座墳在向我們暗示著什麽,但沒有一個人能夠猜出。

我常常被這座墳奇特的形象打動,從各個方面看,它都比其他墓碑更契合我的心境。一般而言,宇宙墓碑都群集著,形成浩大的墳場,似乎非此不足以與異星的荒涼抗衡。而此墓卻孑然獨處,這是以往的發現中絕無僅有的一例。它址於該星系中一顆極不起眼的小行星上,這給我一種經過精心選擇的感覺。從墓址所在的區域望去,實際上看不見星系中最大的幾顆行星。每年這顆小行星都以近似彗星的橢圓軌道繞天鵝座α運轉,當它走到遙遙無期的黑暗的遠日點附近時,我似乎也感到了墓主寂寞厭世的心情。這一下子便產生了一個很突出的對比。一般的宇宙墓群都很注意選擇雄偉風光的襯托,它們充分利用從地平線上躍起的行星光環,或以數倍高於珠穆朗瑪峰的懸崖做背景。因此即便從死人身上,我們也體會到了宇宙初拓時人類的豪邁氣概。此墓卻一反常規。

這一點還可以從它的建築風格上找到證據。當時的築墓工藝講究對稱的美學,墓體造得結實、沉重、宏大,充滿英雄主義的傲慢。水星上巨型的金字塔和火星上巍然的方碑,都是這種流行模式的突出代表。而在這座孤寂的墳上,我們卻找不到一點這方面的影子。它造得矮小而卑瑣,但極輕的懸挑式結構,卻在有意無意中使人覺得空間被分解後又重新組合起來。我甚至覺得連時間都在墓穴中自由流動著。這顯然很出格。整座墓碑完全就地取材,由該小行星上富含的電閃石構成,而當時流行的做法是從地球本土運來特種復合材料。這樣做很浪費,但人們更關心浪漫。

另一點引起猜測的便是墓主的身份。之前的常規做法是,必定要刻上死者姓名、身份、經歷、死亡原因以及悼亡詞等。但該墓除了鐫有營造年代外,並無多余著墨,由此出現了各種各樣的假說。是什麽特殊原因,促使人們以這種不尋常的方式埋葬天鵝座α星系的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