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墓碑(第4/10頁)

“築,告訴我,你到底看見了什麽?”

“墓碑。大大小小的墓碑。”

“你肯定會看見它們。可是你以前並沒有想到要談這個嘛。”

“我還看見了人群。他們蜂擁到各個星球的墳場去。”

“你說什麽?”

“宇宙大概發瘋了,人們都迷上了死人,僅在火星上,就停了成百上千艘飛船,都是奔墓碑去的。”

“此話當真?”

“所以我才要問您墓碑為何有此魅力。”

“他們要幹什麽?”

“他們要掘墓!”

“為什麽?”

“人們說,墳墓中埋藏著古代的秘密。”

“什麽秘密?”

“生死之謎!”

“不!這不當真。古人築墓,可能純出於天真無知!”

“那我可不知道了。父親,你們都這麽說。您是搞墓碑的,您不會跟兒子賣關子吧?”

“你要幹什麽?要去掘墓嗎?”

“我不知道。”

“瘋子!他們沉睡一千年了。死人屬於過去的時代。誰能預料後果?”

“可是我們屬於現時代啊,父親。我們要滿足自己的需求。”

“這是河外星系的邏輯嗎?我告訴你,墳墓裏除了屍骨,什麽也沒有!”

築的到來,使我感到地球之外正醞釀著一場變動。在我的熱情行將冷卻時,人們卻以另外一種方式耽迷於我耽迷過的事物。築所說的使我心神恍惚,一時作不出判斷。曾幾何時,我和阿羽在荒涼的月面上行走,拜謁無人光顧的陵寢,其冷清寂寥,一片窮荒,至今在我們身心上留下不可磨滅的痕跡。記得我對阿羽說過,那兒曾是熱鬧之地。而今築告訴我,它已重然喧嘩不堪。這種周期性的逆轉,是預先安排好的呢,還是誰在冥冥中操縱?繼宇宙大開發時代和技術決定論時代後,新時代到來的預兆已經出現於眼前了麽?這使我充滿激動和恐慌。

我仿佛又重回到了幾十年前。無垠的墳場歷歷在目,籠罩在熟悉而親切的氛圍中。碑就是墓,墓即為碑,洋溢著永恒的宿命感。

我思考著築話語中的內涵。不得不承認他有合理之處。墓碑之謎即生死之謎,所謂迷人之處,也即此吧,不會是舊人魂魄攝人。墓碑學者的激情與無奈也全出於此。其實是沒有人能淡忘墓碑的。我又恍惚看見了技術決定論者緊繃的面孔。

然而掘墓這種方式是很奇特的,以往的墓碑學者怎麽也不會考慮用這種辦法。我現在的疑慮在於,如果古人真的將什麽東西陪葬於墓中,那麽,所有的墓碑學者就都失職了。而薊教授連悔恨的機會也沒有。

在築離開家的當天,阿羽又發病了。我手忙腳亂地找醫生。就在忙得不可開交的當兒,我居然莫名其妙地走了神。我忽然想起築說他是從天鵝座α來的。這個名字我太熟悉了。我仍然保存著幾十年前在那兒發現的人類最晚一座墳墓的全息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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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錄自掘墓者在天鵝座α星系小行星墓葬中發現的手稿

我不希望這份手稿為後人所得,因為我實無嘩眾取寵之意。在我們這個時代裏,自傳式的東西實在多如牛毛。一個歷盡艱辛的船長大概會在臨終前寫下自己的生平,正像遠古的帝王希望把自己的豐功偉績標榜於後世。然而我卻無心為此。我平凡的職業和平凡的經歷都使我恥於吹噓。我寫下這些文字,是為了打發臨死前的寂寞時光。並且,我一向喜歡寫作。如果命運沒有使我成為一名宇宙築墓者的話,我極可能去寫科幻小說。

今天是我進入墳墓的第一天。我選擇在這顆小行星上修築我的歸宿之屋,是因為這裏清靜,遠離人世和飛船航線。我花了一個星期獨力營造此墓。采集材料很費時間,而且著實辛苦。我們原來很少就地取材——除了為那些特殊條件下的犧牲者。通常發生了這種情況,地球無力將預制件送來,或者預制件不適於當地環境。這對於死者及其親屬來說都是一件殘酷之事。但我一反傳統,是自有打算。

我也沒有像通常那樣,在墓碑上鐫上自己的履歷。那樣顯得很荒唐,是不是?我一生一世為別人修了數不清的墳墓,我只為別人鐫上他們的名字、身份和死因。

現在我就坐在這樣一座墳裏寫我的過去。我在墓頂安了一個太陽能轉換裝置,用以照明和供暖。整個墓室剛好能容一人,非常舒適。我就這麽不停地寫下去,直到我不能夠或不願意再寫了。

我出生在地球。我的青年時代是在火星上度過的。那時世界正被開發宇宙的熱浪襲擊,每一個人都被卷進去了。我也急不可耐丟下自己的愛好——文學,報考了火星宇宙航行專門學校。結果我被分在太空搶險專業。

我們所學的課程中,有一門便是築墓工程學。它教導學員,如何妥善而體面地埋葬死去的太空人,以及此舉的重大意義。